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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不是你在外頭欺負了人家,瞧把弟妹小臉蛋瘦的,下巴都尖了。”大嫂佯作怪罪的模樣。
二嫂福惠把秀荷的包袱挽過來,嘖嘖歡喜道:“喲,這大包小包買的什麼吶,看起來今番確是接了樁大生意。”
“大嫂說得對極了,他就愛欺負人。走,回屋給你們拆禮物去,不理他。”秀荷剜了庚武一眼,又掠過他身後躲藏的阿曉,揩著帕子拭拭眼角,又暈開和樂的笑顏來。
然而那嬌容中隱匿的一抹惆悵,卻沒能逃過庚夫人的捕捉。庚夫人看了眼門外惴惴低頭的阿曉,曉得今番小夫妻兩個必然遇到了甚麼事,嘴上卻也不多問,只柔聲叫秀荷與庚武快進門歇歇,在外頭站久了著涼。
一家子其樂融融往門檻里邁進,獨留阿曉一個人揩著包袱在石階下孤立。
阿曉悄悄打量著,但見庚家雖不富裕,但上至主母、下至嫂嫂和孩子,各個都天然帶著一副大戶人家的雍貴之氣,便只是躊躇著不敢進門。
“你進來吧,不用怕,既然來了就是客人。”庚夫人笑笑地打量著阿曉,但那客氣里卻分明是生分,且只稱呼她為“你”,並不因她綰著婦人髻而叫她小娘子。
“謝夫人收留!”阿曉惶恐,連鞠了三個躬,低著頭跟在後面進了門。
庚夫人示意阿曉淨了臉和手,又在兩個婆子的偏桌上加了一副碗筷,並不叫阿曉在主桌上一塊兒用飯。
因為秀荷回來,臨時又加了兩道菜。飯桌上兩個嫂嫂忙不迭地舀著湯,只道秀荷去堇州府一趟瘦了不老少,埋怨庚武沒把小媳婦照顧好。
“你們不在家呀,不曉得家裡頭冷清了多少。穎兒從睜開眼到閉上眼,一整天都在問‘小嬸嬸幾時回來呀’,就是不問他三叔,看看我們秀荷多得人心。”福惠說話一向直來直去,字字句句都有意說給阿曉聽。
雖然沒有人解釋,這個容色微黑的俊俏小媳婦為什麼會出現在家裡,但是明顯全家人已經嗅出來不一樣的味道,大家都不約而同地站到了秀荷這一壕,並同仇敵愾地把庚武隔離在外。
庚武好不尷尬和冤枉。若非因著阿楓手上有疤臉和張家販賣私鹽、更甚至芙蓉膏的證據,他也不會最後改變主意,決定暫時留下阿曉用以要挾阿楓。但這事前也是經過秀荷同意的。果然女人的心腸最是容易變卦,當日口口聲聲應好,這會兒竟也不站出來替自己辯解半句。看全家老少包括穎兒刀子一般橫掃過來的眼神,尤其是淘氣的穎兒,白眼兒翻得都快要看不到眼珠子了,他自大營里歸來,還從未受到過家人這般的排擠。
“咳,”庚武肅著雋逸狼臉,夾了一筷子穎兒最愛吃的棗糕,精緻薄唇勾出一抹笑弧:“近日不在家,穎兒可有再去三叔房裡翻書吵鬧。”
“吃人家的最短,我才不上你的當。三叔欺負小嬸嬸了,三叔是壞人,我以後只和小嬸嬸好。”穎兒躲在秀荷懷裡,斜著白眼橫庚武,像一隻兇惡的貓頭鷹。
庚武臉色便很難看,幽怨地睇了秀荷一眼:“就是,從睜開眼到閉上眼,小嘴兒半刻也沒聽過。一日吃得比我還多,也不知吃去了哪裡,看這‘瘦’得叫人心疼。”
腰谷上忽然被他輕輕一揉,曉得他在暗諷自己其實是胖了。秀荷才不理庚武,在外頭是他的地盤,受了什麼委屈也只能憋心裡,被他霸道地圈在身邊走不得,回來也須得叫他吃吃癟。
秀荷含咬著唇角,小聲嘀咕道:“這下沒地位了吧,看你下回還敢欺負我。”
“有麼?今晚明明是你欺負我。”庚武抵在秀荷耳邊輕咬了一口,作勢把穎兒攬入懷中。
嵐兒眼尖看見了,捂著嘴吃吃笑:“三叔三叔,咱家的貨船接了什麼大生意,下回我也要跟著小嬸嬸一塊去看。”
“我也要去!”二丫頭桑兒連忙附和。
“我也要……三叔可厲害了。”穎兒嘟著嘴,又去纏庚武的脖子了。
一家子女人孩子,眼巴巴地盼望著日子越過越好,忽然船被禁營了半年,正不曉得怎麼開口說起呢。被孩子們猛然這樣一問,秀荷笑容不由微微一滯,便有些不知如何回答。
一晚上旦問起生意上的事,弟妹便只是笑著岔開話題,嫂嫂們此刻也察覺出來異樣,一時屋子裡的氣氛莫名安靜下來。
偏桌上阿曉攥筷子的手不由緊張,勾著脖子好生窘迫,怕被哄出門去。
庚夫人看出來了,見飯菜已吃得差不多,便吩咐婆子給秀荷安排了熱水,叫秀荷先去洗洗歇著,又把庚武單獨留下來。
嫂嫂們見狀,便也各個哄著孩子回房嬉鬧。
婆子去給阿曉在加蓋鋪子,秀荷暗暗叮囑要把洗滌用品與阿曉分開。婆子不由睇了阿曉一眼,阿曉抱著包袱好生窘迫,好在婆子們也沒說什麼,嘆一口氣,又改去小倉房裡給她搭鋪子。
一時堂屋下頓時安靜下來。
庚夫人闔起門扇,在高椅上端坐下來,斂起慣常和藹的笑容,威聲問道:“那個女人是怎麼回事?莫說我們庚家從來沒有納妾的傳統,便說秀荷新媳婦才進門,也斷不能讓她就這樣受了委屈。”
幾時見過母親這般嚴肅,曉得再瞞她不過,庚武便只得將路上所遇一應道來。
秀荷在耳房裡清洗,細細碎碎聽得一些,聽到庚夫人那句“不許納妾”、“斷不能叫她受了委屈”,心裡便覺得暖暖的。把水倒盡,拭乾了身子回房歇息。
近日真如庚武所說,越來越像只懶貓兒,每逢一吃飽了就想睡。本來想等他回來戲謔他幾句,竟然也等不住,忽而不知什麼時候便遁去了夢鄉。
……
堂屋裡黃燈裊裊,夜已漸深,初冬的時令一入夜便連蛙聲也無。
庚夫人端坐在八仙椅上,長嘆一口氣道:“都說‘善惡有報’,那梅家次次把事做絕,反倒叫他們這四年來越發順風順水了。聽說今番那批冬衣進了宮,叫太后娘娘好不歡喜,明年四季的常服又派給他們繡莊去做,如今老太太又整修宅院,又擴建祠堂,好不風光耀人。都這樣了,卻連你吃口船飯的生意,也都要趕盡殺絕。若不是那端王爺明斷是非,最後一條性命怕不就被鞭死在牢里……”
慣是個要強的女人,便是當年庚家老宅被官兵抄封,也不曾掉過一滴眼淚。說到這裡,想到這個最小的兒子,十七歲至今便幾番歷經生死,聲音些微哽咽,連忙強自掐斷了尾音,只靜默著不語。
庚武只作未曾看見母親的動容,把眉宇間煞氣斂藏:“那句話後半段的內容母親卻忘了,這世間善惡終須有報,不報的只是時候未到罷。此事兒子心中自有計議,斷不會叫他梅家逍遙太久……本來跑船的也不是甚麼長久的生意,眼下暫時停了也好。堇州府往下一直到清江浦,已有不下十家掌柜定了年前的青紅,正好趁這段時日租個場子大幹一場。”
曉得三小子在大營里服刑幾年,心性已然與他的父兄大不相同,行事也比他的爹爹和祖父要都狠決。庚夫人頷首認可,默了一默,又憂慮道:“生意能做起來總是好的,但眼下米價這樣貴,你又剛被罰去不少銀子,莫說租個場子,就是這些周轉的銀子一時半刻又去哪裡弄?我在鄉下還剩幾畝薄地,過幾日你去找個牙商,叫人把它賣了去吧,也好給你湊湊本錢。”
那端王爺雖把一眾兄弟從牢里釋放,卻不僅禁營了貨船半年,還罰去二百兩銀子。這些庚武並沒有告訴秀荷,怕她擔心多想,只哄她自己賣酒賺了不少利潤。
庚武眉宇深凝,像是斟酌了許久,方才低沉著嗓音道:“兒子有件舊事,一直瞞著母親……也一直瞞著秀荷,不曾與任何人吐過只言半語。當年在大營里,曾與獄友在山野老林里中過迷毒,被一名中年牢漢施藥所救。那漢子已深受蛇毒,在死前贈我二人一小袋黃金,命我二人他懷中小冊撕做兩半,分別送去給京中一個叫姓路的公公。本來這筆金子兒子並不願動它半分,想他日一併歸還,現如今既一時也去不了京城,便決定暫時先挪用一筆,待他日賺了再填補回去。母親但且放寬心,無須為周轉憂愁。”
只短短輕描淡寫幾句,便又是迷毒,便是蛇毒,叫人如何不猜想那荒蕪北面的箇中艱難?一席話只聽得庚夫人唏噓不已,問庚武那獄友後來何去何從,中的又是甚麼迷毒。
庚武卻只是含糊略過。
庚夫人便也不再繼續究問,見天色已晚,便叫庚武早些回去睡了,又命他不許欺負秀荷,一路上叫人家吃了這樣多的委屈,須得回去把她好言哄哄。
自把那犟丫頭娶進門,如今誰人都把她疼著寵著,自己的位置倒被她拉下來一截……嘴硬心軟的小女人,對誰人都好,就單捨得把他作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