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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孝廷清逸身軀一頓,一抹道不出的痛苦浮上眉宇,萬念俱灰之下驀地把腰帶拆解,拖著秀荷的雙足兒便要解她裙裾:“既是回不了頭,不如與本少爺行一場快樂,一起死便死了罷!”

    “住、手……啊!”秀荷扭擰踢打著,但見那素白長褲下有物事啟來,曉得他一發狠,便不計後果赴湯蹈火性命與生死不顧,然而她卻不能由他亂來。他心亂了,她卻冷靜,不能由著他墮入地獄。

    秀荷狠心將眼睛一閉,驀地朝梅孝廷少腹蹬去一腳。

    “唔……”梅孝廷吃痛,捂著肚子頹唐地坐在冰涼地上。他不肯面對結果,卻終於從秀荷忿怒的眼神中收穫了絕望。

    是啊,還有什麼好說……孩子都有了,他又有甚麼資格?

    那精緻唇角微微發顫,一字一頓地凝著秀荷道:“為何……為何就是不肯給我?一次你也不肯……從前沒有他和她,你說要等;現在我明白過來,怎樣你也還是不應。這叫我如何割捨得下!”  

    有濕潤浮上眼眶,他卻忘了去擦,人生一十九年,頭一次為一個女人如此傷絕心腸。

    也許一輩子也只這一回。只是為她這一次。

    捆縛得太緊,一招用力差點都要把心虛脫,秀荷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此刻的梅孝廷,一襲暗青長褂蕭索,又現出當日羅漢塔下落寞的少年模樣,秀荷冷著心腸不看:

    “因為你從來只懂得逼我……他卻一來便站在我的身後,為我遮擋住一片天。你說我輕言放棄,我便為你做最後努力,可你除了逼我迫我,你又做了什麼?……她如今是你的妻子,你待她好不好愛不愛她都與我無關。但我既選擇了庚武,我便要對他一心一意……記住,下一回若重新愛上一個女人,不要再像今日這樣逼迫她。”

    秀荷說了這話,便蜷起身子不再理會梅孝廷。

    那捆縛的布條將她柔白手腕扎出紅痕,一隻木鐲子無聲地在晦暗殿堂下空晃。晃過來又晃過去,梅孝廷的心便也一點一點地涼卻了。

    他看到她破開的衣襟處隱約露出一抹白,那白的正中烙著一朵紅花,便曉得那就是她捂了十六年的秘密所在……多麼詭麗,看一眼魂魄便被她勾去……那人定然是看過了吧?所以才不折不撓。  

    “傻瓜,我也是甚麼都不懂得,為何就不肯給我先看?”梅孝廷用力將鳳眸中濕潤逼回,末了拂開長袖頭也不回地出了殿堂。

    那暗青身影走出,羅漢塔下的張錦熙雙目頓然一亮。

    哼。梅孝廷冷颼颼擦過她身旁,箭步行得飛快。

    她把帕子掐進手心,和阿綠一前一後跟緊隨上。

    四周頓時清寂下來,經年的老屋樑下一片灰濛,秀荷將手抵上雕像的底座,用力捻磨著捆束的布條。

    軲轆軲轆,兩隻褐木輪椅繾著夕陽微光徐徐走進,看到那搭在椅框上的一雙青長黑面白底緞布鞋,想到他先前雨中暗算庚武的一幕,秀荷驀地打了個寒顫:“你來做甚麼?”

    大少爺梅孝奕容色空寂寂的,修長指骨撫著輪椅走到秀荷身旁,那陰而清俊的臉龐上,蒼白寫在眉間。伸出手,冰涼涼地拂過她的脖頸,那輕柔就似涼蛇在膚表滑過,悄無聲息,不知欲往何處。

    秀荷一動不動,身體沒來由地發抖,迫自己暗中蓄著氣力。

    梅孝奕卻只是探過身子,一顆一顆把她洞開的盤扣撫緊。他的嗓音清涼無波,像是在久遠的地方回憶——  

    “七歲那年,你這裡還是瘦的,小小的一條兒,你的娘親牽著你進來給太太行禮。記得是下雨天,我那時才十歲,一個人枯坐在陰涼的天井下,你從我身旁經過,忽然彎起眉眼對我回頭一笑……我猜你定是才來,不曉得人們將我說得多麼陰沉可怕。我卻忽然因你而升起了盼望,日日在天井下等候你再來,期待你是否還能再笑一回。但我枯坐在那裡等了七年,你卻再也沒有對我笑過,你一定是後來聽說了我的可怕……阿廷說,你在春溪鎮落戶了,租的是我們梅家的鋪子。我心裡便歡喜,整日誘著他同我說你的故事,今日被人欺負得哭了,明日穿了件藕荷的小春裳,後日又被他偷偷地牽了手……你可知,我有多麼希望自己便是那故事中的主角……”

    梅孝奕說到這裡,微微頓了一頓,忽然勾開薄唇,對秀荷勻出一抹笑。竟不知他會笑,那笑容仿若寒冰消散,澈淨而涼:“你不用怕我,我來只是為了告訴你,這個月底我便要走了……去南洋治這頑固的腿寒。倘若他日回來,希望你能夠像他們一樣仰視我一回。或許我並不如你所以為的那樣差,他們能給你的,我一樣也能。”  

    言畢,探過秀荷身後,將她的布條解開,漠然推著輪椅離去。

    美娟找進來的時候,秀荷已經整理完畢。美娟是個一多說話就臉紅的姑娘,並沒有因此而過多探問。秀荷也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

    六月底的時候,聽說那禍亂的鯊魚被捕殺了。捕殺鯊魚的是春溪鎮這支主力,庚武在裝滿炸藥的小船上釘了幾隻血淋淋的牲畜,待那鯊魚靠近,接助風力將鯊魚炸死了。四鄉五鎮的勇士們陸陸續續分批次回來,梅家老宅也開始了新的一輪忙碌。

    老太爺和大老爺又要帶著姨太太出發去南洋了,日子定在六月二十八那天走,挑回來的黃金擔子裝滿了青紅、菇菌和茶葉等土特產,一條車隊浩浩蕩蕩地把青石長街排滿。人們都堵在道路的兩旁看,看南洋的矮個腳夫們把土特產挑走,然後老太爺把土特產變作黃金,下一年又吱呀吱呀地一擔一擔挑回來。

    大少爺也走了,敞篷的轎子專門把他的輪椅也帶上,那二十歲不到的面容好生雅俊,卻陰沉沉的,沒有活氣。晚春陪在一旁,金鐲子亮閃閃的,臉上眉開眼笑,胭脂抹得比誰都鮮亮。

    她家裡只有一個六十多歲的奶奶,從小還沒有像今日這樣風光過。

    天氣晴好,晌午的陽光在榕樹下打出一片清涼。秀荷與紅姨在連升布莊挑揀面料,明明是紅姨自己拉著秀荷來,結果卻總將料子往秀荷身上量。  

    “看看這身怎樣,花色淺,上身雅,穿上了你家庚三少爺准喜歡。”

    “喲,這塊做褂子也不錯。腰兒收緊一點,你這一對兒遮不住翹,看不把他魂魄勾去。”

    紅姨老鴇做久了,張口閉口不離勾引男人,秀荷在旁邊聽得臊,紅姨卻還要嗤嗤笑,偏把每句話都往庚武身上引。

    庚武明明前兒個就回來了,卻也不來找她。秀荷送酒路過金織橋,竟然一次也沒在橋頭橋尾把他遇見。

    秀荷賭氣了,不買啦。乾娘喜歡什麼自己揀吧,繡坊里的活兒還干不完。

    門外榕樹下趟過來一道筆挺的蕭清身影,紅姨把嘴一抿,一點兒姑娘家家的秘密也不給人留:“不信,哪裡是繡坊的活兒沒幹完,是急著回去給他趕做衣裳吧。人還沒見著,心就惦記飛了。”

    他……他是誰?

    秀荷驀地抬頭一看,那老樹下光影綽綽,庚武著一襲竹青勁裝,竟不知何時就站在台階之下。多少日不見了,皮膚在海上曬得像麥芽的顏色,那墨眉深目,鼻樑英挺,道不出陽光與清慡的味道。

   

    手腳全著呢,不丟腿兒也不丟胳膊……白為他做了那麼多場噩夢。

    秀荷眼眶就不爭氣地紅了:“誰說是給他做,是給哥哥的……回來也不吭氣兒,不認識他。”

    “喲嘖嘖,倔丫頭還嘴硬,看我哪句話說是給他做?自己承認。”紅姨伸出染了丹寇的紅指甲,捻了秀荷一指頭,轉而又在庚武寬肩上拍拍:“不曉得把你擔心得怎樣了,整日個盡惦記著,趕緊哄哄她。這料子啊,還得你親自陪她揀~”

    那臀兒一扭一扭,風姿妖嬈地回她怡春院招呼生意去了。

    原來卻是他託了紅姨陪她揀料子,秀荷拭著眼角,正想側過他不見,可惜這一轉身,卻驀地抵進一道清寬的胸膛。

    那胸膛上有熟悉的澡豆清新,聽見他覆在耳畔說:“從未給女人買過衣裳,我怕我選的你不喜歡。”嗓音醇悅而低沉,大手把她的五指扣緊,再不允她從他眸下消失。

    她的心便又安妥下來——人好好的就行了,哪裡還能找得回半分生氣。  

    ……

    七月的颱風天,動不動就下雨。那好事卻等不及天氣,揀了個宜娶宜嫁的好日子,庚武便親自攜族中長輩上門來提親了。

    屋檐下落雨嘀嗒,青紅酒鋪堂中央的桌子上擺滿了貼紅紙的隨禮,紅燭兒、冰糖塊、線面圈、花生糖……

    老族人坐在右邊客座,庚武隨後一位,紅姨在一旁看茶倒水。

    這一回是祠堂主事親自來,不是梅家的甚麼遠房表叔,老關福對庚武很欣慰,吧嗒吧嗒著水菸斗:“婚書成通,聘金全封,金釵全副,德禽成雙,家鳧四翼,按說這是老規矩,我們尋常人家不講究這許多,但閨女出嫁,總不能讓她嫁得辛酸,上一回有的,這一回不能把他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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