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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荷腳步驀地一頓,停下來回頭看。
“叫你吶,你來~”葉氏笑盈盈,只是站在欄杆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不語。
這樣的笑面秀荷見過一次就怕了——那淹在水糙下的晴天霹靂和絕望,滋味可實在不好受——秀荷攥了攥帕子,努力勻出一抹乖覺的笑容來:“二夫人,您的話晚輩一直都記在心裡,也已經曉得該怎麼去做……晚輩最近都沒有再與二少爺見面,也不曾去打聽過他的消息,您以後都不用再擔心了。”
她這話是老實,柔弱且誠懇的。秀荷不想再繼續負載葉氏的提防。
“說什麼吶,什麼您的話他的話,我說過什麼了?……這孩子,大下雨天衝出去仔細把身子弄病了,快隨我來。”葉氏擺著臀兒從側樓梯上走下來,招著帕子把秀荷叫住。
要留秀荷用飯,笑容可掬。
秀荷可不敢貿然吃葉氏的飯,連忙福了一禮,委婉地推卻道:“家裡阿爹還在等著我回去,秀荷區區一個女工,不敢越矩上東家的桌子。”
葉氏看了眼秀荷柔白的手腕,此刻的手腕上沒有了玉鐲,只有一枚銅褐色的半舊木鐲子,雕刻著花藤的紋路。姑娘的指尖在掌心裡不自覺地捻著,指甲粉盈盈的。
手白,戴什麼層次的都好看。
葉氏心裡這麼想,眉眼間卻剜過一絲輕薄,忽而又怪罪起自己來:“你可是因為上回我試探你的那些話,心裡頭記恨了我?傻丫頭,我就孝廷這麼一個兒子,要娶媳婦可不得仔細考量考量。不過是試試你的心,你倒真還記恨上吶?那這頓飯不管怎樣,你都得留下來,就算做長輩的給你晚輩的賠禮啦。”
也不管秀荷願是不願,便拉著她的手去了飯堂。
一張紅木大圓桌上坐著梅老太太、梅大夫人和葉氏,輩分小的就只有大少爺梅孝奕和秀荷自己了。梅家果然規矩森嚴,男人不在家的時候,妾室生的孩子就只能在自個姨娘的房間吃小桌。
大桌上擺著八菜四湯,春筍翠綠翠綠的,蕨菜也拌得色香味俱全。南方的四月天,正是吃鮮的時候。
秀荷掂了一筷子芸豆,只是埋頭小口小口地扒著飯。梅老太太瞅著秀荷細密睫毛下的粉嫩臉龐,見她只是夾最近的兩盤菜,便暗暗對葉氏遞了個眼神。
葉氏恍然笑起,親自給秀荷夾了一隻鹵肘子:“以後都是一家人了,可不興總這般拘束。多吃點肉,你看你瘦的,姑娘家家還是豐潤點兒的好。”
“謝夫人,我自己來。”秀荷咬了一小口。
梅老太太和梅大夫人相視一笑:“瞧,牙口也好,咬下來的牙印都不帶開fèng的。這丫頭小時候就靈淨,從前沒注意,一轉眼都這般出挑了。”
大少爺一直悶頭用飯,聞言抬頭睇了秀荷一眼:“她並不愛吃滷味,不用給她夾這個。”
陰雨天的內宅光線昏暗,圓木房柱上掛著的煤油燈還未點燃,大少爺清雅的冷顏朦朧在陰影里。秀荷抬頭看他,卻只看到一雙空洞的鳳眸。
大少爺從來沒有和秀荷說過一句話,秀荷不曉得他從哪裡知道自己不喜好滷味。
“老太太和夫人們取笑。”秀荷紅著臉笑笑。聽不明話風,一頓飯吃得彆扭,不知用意何在。
好在晚飯過後雨便小了,滴滴答答的水珠順著瓦片歡唱,秀荷攥著帕子在屋檐下走,快到大門口的時候,被二夫人葉氏喊住。
“等一下。”葉氏遞了個飯盒給她——
“阿荷啊,你幫我把這個給孝廷送去,你去叫他,他才肯回來……也怪我不好,先前不該不打招呼就試煉你們兩個。如今他躲在廟裡頭,不出來了,說是過兩日要剃度出家呢。我就這麼一個兒子,哪裡捨得……既然孝廷是真心喜歡你,你也喜歡他,老太太那邊也不反對。這個婚事,我應了你們就是。”
葉氏說著,揩著帕子頻頻拭眼睛,那眼眶紅潤,憂慮與愧責假裝不來。
看見秀荷接飯盒的動作些許躊躇,便曉得這丫頭怕是被自己前番一嚇,已經不想和兒子在一起了。可惜這可由不得她,她不想和自己兒子在一起,自個兒子還想和她在一起呢。做母親的得把路堵死,不能放任不管。
葉氏想了想,又凝著秀荷的眼睛道:“聽外頭說你最近和庚武少爺走得近,那庚家少爺早些年是有過親事的,如今也不知道退了沒退。我們孝廷和你好了這些年,他對你什麼樣,你心裡可是最清楚。你告訴嬸子,可是當真又喜歡上庚武了?”
庚武是個殺人越貨的莽漢。
秀荷搖搖頭:“我也沒有喜歡庚武。”
也麼……葉氏便曉得秀荷是個不肯吃虧的丫頭了,知道當姨娘沒有好日子過,一顆心隨後就躲起來。
“不喜歡就好。他們庚家早些年就和梅家不對盤,為了你阿爹和窯上的哥哥,秀荷你也不能任性吶。”葉氏從袖子裡掏出來一枚戒指:“孝廷那孩子拗,你戴著這個去給他送飯,就說是我給你的,他就肯從廟裡回來了。”
那戒指金燦燦的,秀荷想起葉氏說過的話——“我倒還以為是哪個偷了去,冤枉把丫頭打了一頓”——攥在手心裡不想戴。
葉氏見狀,自己把戒指套進秀荷手中,憐愛地摸摸秀荷臉頰:“喲,以後就是一家人了,還害羞吶,瞧這討人喜歡的。那張家小姐是說給大少爺的,兄弟兩個長得像,叫做弟弟的替著去看看罷。先前不過借來試試你的心,你倒還當真了?孝廷那般性子,真叫他去相看別的媳婦,不定和我怎樣鬧。”
呼——
不是把自己配給大少爺就好,秀荷默了一默,終於把飯盒接過去。
葉氏舒了一口長氣,見秀荷走遠,這才揩著裙裾回了內院。二樓欄杆上站著老太太和大夫人,葉氏仰頭喊道:“收下了,姑娘點頭啦,我就說這姑娘和大少爺有緣,你們還不信。”
梅大夫人捻著佛珠子:“托二嫂一張巧嘴,我這吃齋念佛久了,姑娘家家的心事可一點不懂。回頭收了房,孝奕床上也就不怕沒人暖被窩了。”
葉氏眸光閃閃,許是想到了什麼,又笑道:“兄弟兩個年歲差不多,難得近日老太爺和大老爺都在,不如挑個好日子,到時把喜事兒一塊辦了吧。”
第014章姽嫿紅妝
心中想什麼,她就來什麼。
怎生得才從外面回來,一身的熱氣還來不及消散,忽而一抬頭,就看見她坐在那對面的床沿上。端著個腰谷兒,大紅的艷艷喜服將那胸脯與臀際勾勒得盈盈飽滿。頭上遮一面紅蓋,那蓋頭上繡著金鸞與彩鳳,看不清她臉,但曉得她一定頷首羞紅。
她的腳也好看,雖然不纏足,卻婉秀玲瓏,此刻並在床沿的紅木下,好像不在動,其實卻在微微輕蠕。那新娘繡鞋兒上一對鴛鴦勾頭淺啄,只看得他只心弦兒一悸,忽然又記起水糙糾纏中少女游滑的雙腿,連呼吸都開始緊了。
鬼使神差一般,一步步向她走過去。
她卻好像並不情願嫁給他,聞見他的氣息靠近,交疊在雙膝的帕子捻得更皺了。手腕上的木鐲子一晃一晃的,好像下一秒就會掀開蓋頭失措地站起來。
哦,他想起來了,她說他是殺人越貨的莽漢,她自己嚇自己,還硬要賴他喝過人血。
她的心也不在他身上。
強扭的瓜不甜,庚武滯滯地睇了秀荷一眼,冷下心腸欲轉身出去。可是才走到門邊,那喜紅蓋頭下卻傳來她短促的輕喚:別走!
她叫他別走……那就怪不得他了!
庚武忽然兩步掉轉過頭,女人的身子在他目下瑟瑟發抖,她知道把他叫回來就意味著什麼。
“爺來了就不想走了!”庚武俯下魁梧的身軀,一把將秀荷扛起來,扔去了身後的大床上。
“啊……”聽到她驚怯的輕嚀。
他可顧不上,姑娘過渡到女人,都得經歷過這一關。既然她來都來了,就沒有機會再走了。新娘子進了喜房,從此人就是新郎官的,身子也是,姓也改了。
他把她放平在床上,她好像很緊張,嬌滿的胸脯緊蹙地喘著氣。他忽然記起來小黑說過的話,是不是揉起來像搓麵團兒,他便去解她的衣裳……春溪鎮的男人都肖想她,他們在背後不知道把她派給過誰人幾回。但從此她做了自己的女人,日後誰也不許再輕薄她一回。
“唔,放手……”在大營里磨礪出的手掌帶著舊傷痕,才夠到她的衣襟,她連脖子都紅了。可她卻把手附上盤扣,不給他解。
庚武的嗓子像燃著了火,熱氣騰騰地噴灑在秀荷的耳際:“不要?那你穿這身衣裳進來做什麼……鬆手,讓我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