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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太太心裡不痛快,著人從州上請了名大夫回來看,總也不見好。後來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默許榮貴和漢生私底下悄悄找過秀荷很多回,叫秀荷行行好進門去看看。

    秀荷一次都沒跨過那道門檻。

    被榮貴一雙大小眼求得煩了,乾脆狠狠心道:“要病就乾脆病痛快些,死不了,好全後脫胎換骨,心也能死乾淨。”

    榮貴把這話回去給二少爺一帶,氣得梅孝廷當場吐了一帕子鮮紅,張錦熙在一旁又是擦又是揉,後來倒是沒再有甚麼聲音。

    “你不曉得她,那身子被啃得呀……一個姑娘家,她也捨得被男人那樣啃,放著少奶奶不做了。”

    “要換作是你,你也捨得……我聽人說庚三少爺把她抱去暗橋下,那邊一個人都沒有,不曉得一晚上動靜鬧得有多大。”

    “鬧不大怎麼著?最後還不是一樣沒娶她。”

    “噓——人來了。”

    竹欄外靜悄悄的,才邁進門檻的秀荷把話聽了個明明白。繡坊里的姐妹們每天一看見她來,立刻就把議論聲止住。她們津津樂道,說一百遍也不膩,秀荷背都能背下來。

    如今繡房裡最風光要屬晚春了,晚春從一個繡女晉升為東家大少爺的小太太,小太太是妾,但大少爺沒有娶妻,晚春過得很滋潤。大少爺病得很重,晚春也不掛在心上,晚春穿紅戴綠,胭脂抹得比誰都鮮亮;秀荷卻放著好好的大少奶奶不當,去和什麼都沒有的庚家三少爺好,好就好吧,現在身子也被弄了,人家還不娶她。

    都在巴結晚春,想分她從老太太那兒得來的京城梅花膏。

    “來啦。”美娟和秀荷打了聲招呼,見晚春斜眼瞪過來,又連忙訕訕地收回笑臉。

    “嗯,你們真早呀。”秀荷把屜子打開,昨日未完成的繡工拿出來。她的人緣一向是好的,然而眾人怕晚春,面上不得不與她生隙。

    送去宮中的那副百鳥賀壽圖老太妃很喜歡,皇太后手一揮,娘娘們今歲過冬的冬衣就都派給梅家繡坊做了。這一批分量可不小,做好了以後財源滾滾,名利雙收;做不好……結果可就不曉得。

    秀荷的針線功夫是繡女里最出挑的,老太太嘴上說不計前嫌,依舊把她留在莊子裡。每個人都派了活,秀荷因為時常要替阿爹去送酒,工夫耽誤不得,一坐下就開繡。

    氣氛卻莫名怪怪的,靜悄悄,背後好多雙眼睛。

    秀荷指尖一頓,抬頭笑問道:“姐妹們怎麼了?”

    “吶……庚三少爺沒告訴你?你們不是好著呢嗎。”有姑娘語氣訝然且曖昧,好似不可置信秀荷與庚武的生疏。

    秀荷越發好奇起來:“到底什麼事兒呀,神神秘秘。”

    “她不心疼,她什麼狠心的事兒做不出來?痴情人都被氣出血了。”晚春在窗子邊上翹嘴輕叱,說的是二少爺梅孝廷。

    已經不和秀荷說話好多天了,心裡氣她占了自己的光,以至於庚武恰恰好醒來就被她遇見。如今自己卻要去伺候一個連床上都不肯動的男人。

    秀荷也不理會晚春,只問別的繡女道:“話說到一半打住,沒得像你這樣。”

    美娟忍不住說出來:“還不是那捕鯊,鎮上沒人應徵,梅老太爺讓各家祠堂都派兩個,小黑和庚三少爺都去了,祭完酒就出發。你說,庚三少爺從前家底好的時候,連海都沒出過一趟,這不是白白去送死嗎?”

    原來退親那天庚氏族人們與庚武說的一番話,是要勸他去應徵。不要命了麼,明明曉得那些主事捨不得自個孫兒送死,便把困難攤他頭上,他竟然說去就去了,這樣大的事情他都瞞著。

    秀荷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麼,聽完酸酸堵堵的:“命是他的,他愛去不去,我可管不了他。”

    “嗤嗤~~你聽聽。”晚春聽了這話,卻捂著帕子笑得舒坦了。

    祭酒那天是六月十五。春溪鎮世代守橋而生,每年的正月與六月是祭祀最隆重的時候。站在橋中央的是主家,其餘大戶相繼排列,鄉民們橋頭橋尾匯聚,各家依次磕頭作揖,既禱告廊橋的平安,又祈求來年的風調雨順和發財如意。祭祀完畢再在橋兩邊搭灶擺席,吃一頓酒飯沾點橋神的喜氣回家。

    今歲依舊是梅老太爺主事,旁邊站著梅家的少爺少奶奶和夫人姨娘們,一溜兒過去金釵華服,好生富派。

    金織廊橋中央的神龕前擺著一整隻豬頭,奉供茶酒和各色菜餚,六十多歲的梅老太爺燃香祝辭,末了捋著花白的山羊鬍子道——

    “春溪鎮臨山臨海,鎮上不少鄉民都靠捕魚而生,那鯊怪頻頻吞吃漁船、禍害性命,不除不足以泄民憤,日後誰人還敢開船出海?選出來的十五名子弟,出發是好漢,回來是英雄,除了官府給的八十兩賞銀,我梅老做主,商會再給一人發放五十兩辛苦酬。趁今日祭酒,大家好吃好喝,沾了喜氣就上路!”

    說著雙手打拱,在香案前深深鞠下一禮。

    秀荷和阿爹站在橋尾人群中,便看到他身後一排老爺太太們也跟著跪伏叩拜。

    半月余不見,大少爺梅孝奕更加陰霾了,清瘦的側臉寂寥未褪,大夏天腿上還覆著一層薄巾,放在膝蓋上的手指青青白白。二少爺梅孝廷著一襲對襟織雲長褂,素白交領一絲不苟,冷顏杵在一旁,不彎也不跪。張錦熙站在他的右邊,暗暗用手拽他,他冷冰冰一把拍開,張錦熙便勾著帕子,自己跪伏下去。這是個能忍能馴的女人,梳著花叉髻,留海齊整整的,看起來也比進門時豐滿了許多。

    秀荷便曉得梅孝廷也沒少疼她,果然男人得了心病,不幾天就好了。

    秀荷便收回眼神,只這一抬眉間,卻看到哥哥關長河躲著臉站在十五名漢子中。關長河想去捕鯊魚攢銀子,然後給小鳳仙贖身。

    “哥。”秀荷叫他一聲,他立刻藏去了庚武身後。怕給老關福打。

    “狗日的龜孫兒!老關家要被你斷子絕孫——”關福卻已經一鞋拔子脫下來,一瘸一拐地殺將過去。

    視線勻空,秀荷看到人群中庚武穿一襲墨黑長裳,腰束革帶,看起來凜凜清慡。那腰胯窄而腿修長,挺拔的英姿在人群中好生醒目,寬肩上卻掛著個青布包裹……連走了都不告訴自己,還笑。

    秀荷剜庚武一眼,瞥過眼神不再理睬。

    曉得這女人又鬧性子了……是在不舍自己麼?說一聲軟話會死。

    庚武心中柔軟,雋顏上卻勾出一抹笑弧,見她融進女伴中布桌倒酒,自與同僚們在席中坐下。

    第026章花放滿潭

    橋頭橋尾擺了一百多桌,年輕的媳婦們負責倒酒,秀荷著一襲淡橘繡花邊琵琶襟褂子,下搭蓮色褶子長裙,花兒蝶兒似的忙碌。她是年紀最輕的,雖著身份不清,自己倒也不自艾,反而把髮髻扎得新鮮,不似那婦人們整個兒圓滿地綰起來,也不似姑娘家家留一縷長辮垂在頸後胸前,風情別樣。

    喝酒的弟兄們眼睛頻頻往她那邊看,問庚武:“那丫頭性子倔,先頭一看見你就躲,是怎麼把她降服的?”

    小黑撇嘴:“哪裡用降?早就喜歡上庚武了,不喜歡她躲什麼!”

    弟兄們邊喝邊笑,誰都曉得那天晚上庚武把秀荷扛去橋底下辦了,女人一痛,再倔也軟了。沖秀荷的背影道:“嘿,庚武家的,過來給你家相公倒酒哇!”

    庚武眼角餘光向後一瞥,那不纏足的女人裙兒搖曳,胯兒像一張月亮盤子,不走遠,又不過來,偏隔著三兩桌的距離晃。

    嘴角便勾出笑弧,持杯抿了口酒道:“怕是心裡捨不得,正自彆扭呢,哪裡肯過來,不要理她。”

    秀荷兩手抱著小酒瓮,聞言回頭看了一眼。庚武正背對自己而坐,那寬肩窄腰,馬步坐姿,瀟灑凜凜的,把周遭一片兒姑娘的眼神頻頻勾去。只看得她心裡又氣又念。

    誰捨不得他了。

    不理就不理。

    轉而去到另一邊。

    晚春坐在姨娘桌上磕著瓜子兒,聽娜雅說梅家在南洋那邊的生意,心裡頭痒痒得恨不得立刻就去。乍一見庚武眉目含情把秀荷跟隨,便向一個姐妹遞了眼神。

    那姐妹喊一聲:“秀荷,那邊桌你去照應下。”

    秀荷心思未回,見角落一桌獨自冷清,便抱著酒瓮走過去。到了卻一愣——病了半個月,怎生俊秀的臉龐瘦了那許多,側面看去眼神幽森而冷冽,下頜竟不似從前光滑,竟也冒出來青茬。

    變了,明明人還是那個人,從前看他依舊是少年,如今不論眼神,亦或是身型,怎卻平生出許多男人的味道。

    來了又走,倒顯得對他猶有餘悸。秀荷給梅孝廷倒酒,平平淡淡。

    梅孝廷眉眼不抬地坐著,手上竹骨小扇一開一合,冷蔑而倨傲。看秀荷腕上一隻木鐲子在目下輕晃,那指尖柔白細膩,一點點拿針線的薄繭。驀地想起當日拜堂之下牽住的那雙手,鳳眸便又浮出恨痛——喜歡了這麼多年,什麼都沒給過她好的。如今反而把先前留給她的,全都給了一個不相干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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