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那時候提親,須要將女方的生辰八字寫在紅紙上,“坤造某年某月某日某時生”,作為庚帖托媒人轉至男方家裡。男方將庚帖在祖先案上的香爐下擺放三天,三日內若家中無病無災,無鍋碗破碎,即稱“圓好”。
再請算命先生測斷兩人是否命理相合,若是,男方家的叔伯便挑著紅擔紅籃來到女家,將紅籃擺到女家的供桌上,此曰“合婚”。合婚後便正式定親、行聘和迎娶。
因著梅老太爺一年難得回來一趟,梅家想要在五月內將親事落成,故而許多個中重複的瑣碎便合起來在一塊兒辦。
青紅酒鋪的空地上,布匹、香燭、冰糖、線面、柿子餅、豬腿肉、花生糖、鐲子首飾……新挑來的彩禮和妝奩,琳琅滿目湊成了十二色。那挑彩禮的籠擔和扁擔上貼著紅紙,挑頭擔兒的是梅家一個遠房叔叔。老關福沒有說什麼,畢竟自個是小戶,也不好叫他梅大老爺這個親伯伯挑著東西來。
什麼都齊全了,就只差了一對兒婚書。
端午的太陽起得早,公雞還沒叫兩聲就已經黃燦燦地掛在天空上。窄仄的天井下卻陰涼,秀荷在水台邊包著粽子,新鮮的箬葉泛著沁人清香,她把葉子捲成四角的菱子形,一勺一勺往裡頭灌著米豆兒。她做的粽子形狀好,花樣兒也多,做得很認真,細密的睫毛將眼下遮出一抹沉思,心緒猜不透。
老關福在竹椅上看著,心裡頭便有些捨不得。
子青不愛說話,關福從來不問她從前的故事。子青默默地像要爭口氣一般,各方面都不捨得女兒比誰人不如。這丫頭打小被她娘寵著護著,連碗都不叫洗一塊。十二歲上子青一走,她一個人跑到墳頭枯坐了一下午,太陽落山才腫著眼睛裝作若無其事地出現。後來也沒有再哭,家裡頭就給她操持了起來。
老關福過得粗糙,什麼日子也不記。春節打年糕,清明吃青團,端午包粽子,立夏拌酒糟……這些年,逢年過節一應都是秀荷擔當著。這丫頭心思從來藏心裡。
老關福吧嗒著菸斗,瞅著秀荷沾著米粒的手,問道:“真就這麼決定了?梅家的聘禮雖下,到底婚書還沒來,你要是不想嫁,這些東西我就把它退回去。”
一邊說,一邊睇著秀荷的表情。
新釀的酒水用泥巴封緊在牆角的缸子裡,一排排擺過去,香氣掩不住。自從梅家決定迎娶自己,嫁到林家的梅三姑姑就把阿爹的酒訂下了,紅曲和糯米都不用自己掏銀子去買,他們包攬著送過來,定期上門收。哥哥在瓷窯上也升了一級,改成監工了。
老關福把酒當做命,看酒的眼神就像看自己的孩子,畢生願望就是能有一家自己的酒莊,而不是這樣的小酒坊。再把兒子叫回來,安分娶一門媳婦,父子兩個把酒莊經營起來。
秀荷說:“送都送來了,退了做什麼?爹先頭大張旗鼓的為我找婆家,不就是為了逼梅二少爺娶我麼?現在又來說退。”
嘿,你這丫頭,心思比針還細。
老關福訕訕吸了口煙:“那還不是知道你心裡放不下,不將他小子一軍,他能急起來娶你?他若將了還是不娶,你這犟脾性才肯死心去嫁別人。”默了一默,又問道:“嫁是嫁了,那庚家三少爺怎麼辦?你這還欠著他一條人命。”
秀荷手一頓,驀地想起雨夜屋檐下庚武那道灼灼的眸光,貝齒便咬了下唇:“得問你自己……明知道他剛從大營里放出來,不知根不知底的,你自己招惹他,和我有什麼關係。”墊著腳尖把粽子掛起來,拭淨手兒出門去了。
身後老關福一口煙塞在喉嚨里,差點兒被嗆得出不來。
是欠他一條人命……可她沒那麼大義,為著一個才打過幾回交道的男人,敢把什麼都豁出去。
……
梅家祠堂坐落在大院西北角,緊鄰著後院一排兒公房。梅家是春溪鎮第一大戶,祠堂建得也比別人家高,那檐角磅礴高亢,彩漆鸞鳥於飛,橫樑也是上好的杉木。只不曉得怎麼回事,那木頭竟然著了蟲蛀,整日個從上頭往下掉粉屑,落在祖宗的牌位上,灰濛濛一層拭不完。
撐家大梁都著了蟲蛀,傳出去可不好聽,那嘴賤的指不定又要掰出甚麼“梅家要垮了”之類的謠言來。
少爺們成親須在祠堂里祭祖宗,老太爺怕著了不吉利,要趁短短半月時間內把橫樑換掉。那杉木沉重,還不能破壞原有的結構,力氣大又能幹的工人不好找,工錢也給得比別人家多。
吭、吭、吭。
敲磚鋸木的聲音在耳畔迴響,秀荷揩著裙裾正準備從小徑穿過去,卻聽前邊傳來熟悉的說話聲——
“庚武少爺放一百個心吧,晚春一定把話給你帶到。”
“好,那就拜託你了。”
“拜託什麼呀~快把人羞死了。對了,這是晚春親手做的糰子,庚武少爺你嘗嘗!”
陽光在樹影下斑駁,秀荷看到晚春把一枚食盒遞至庚武的面前,庚武微一遲疑,但還是接過去吃了一塊,又把其餘的扔給旁邊幾個兄弟。後面又說了幾句甚麼,秀荷聽不清,只看到庚武挺拔的側影,似乎越過晚春往這邊看過來。默了一默,連忙換一條路避開。
……
一張百鳥賀壽圖把繡房鋪滿,繡了十天余,總算快要完工了。秀荷低頭修整著邊角,看晚春在一旁魂游象外,一下午抿著嘴兒,不曉得多少甜蜜沉浸其中。
“嗨,什麼喜事高興成這樣,笑得嘴都停不下來。”秀荷想起昨日小徑上聽到的話——“庚武少爺放一百個心吧,晚春一定把話給你帶到”——作隨口問著,手中的針線不停。
晚春總算等到秀荷主動開口問了,把繡盤一放,幾步便湊到秀荷的身旁:“只許少奶奶你高興,就不許我也開心吶?……喏,就是這個,庚武少爺送給我的,秀荷你說好看不好看?”也不等秀荷回答,一手輕撫著鐲子,又自己歡喜道:“上個月在榮珊首飾莊裡看到過它,值十兩銀子呢,攢一年零花都買不起一個,沒想到他就送我了。”
他他他……
那青白玉手鐲潤如凝脂,秀荷眼前浮起在祠堂外看到的一幕,心中便釋然了。
颳了晚春一鼻子:“是很好看,想不到那麼個冷漢子,還挺會給女人買東西。”
“喂,別這麼說他。他如今雖不如從前少爺雅氣,但可曉得疼女人……他日若能嫁給這樣的男人,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晚春把玉鐲捂在胸口,閉起眼睛陶醉其中,像是自言自語。
“花痴了你。”秀荷嗔笑著收回眼神,正要低頭繼續,卻聽外頭傳來蔣婆子的聲音——
“姑娘出來下,二夫人叫你過去說話。”
便把秀盤一放,拍拍針線頭出去了。
……
梅家內宅里陰陰涼涼,陽光透過天井已不剩下多少氣數。正堂八仙桌上的金桔被打出一片霧蒙,梅老太太和梅大夫人各坐兩邊,梅二夫人葉氏坐在左側首,看婆子給秀荷量衣裳。
秀荷的娘去得早,瘸腿阿爹又是個粗人,梅家便幫著把一應衣裳也做全了,回頭再托親戚叔伯用擔子挑至關福家。兩個媳婦一起辦喜事,不能獨獨冷落了其中一個。
十六歲的秀荷,身段是纖柔曲婉的,腰谷兒是凹進去的,胸脯和臀又恰到好處地滿出來。胯也長得似彎月,都說女人若長了這樣的胯,不僅在房事上得男人的喜愛,還能好生養。
那少女淡香在廳堂下散發,掩不住的青春味道。梅大夫人周氏看著滿意,葉氏的眼神卻涼薄——
這樣的女人,倘若配自己兒子那是便宜了她,但配那個輪椅上的大少爺,卻是便宜了大少爺。哦,也不盡然全是便宜。不曉得這丫頭到底什麼把孝奕迷住,平日裡陰沉沉的一個人竟然獨獨對她袒護,說要娶,那就定然只能是正經的大少奶奶。
呵,好一個大少奶奶。
孝奕的母親周氏不得丈夫的寵,懷孕期間胎氣不好,生下來就落了個氣虛的毛病。老太太縱著,梅家兩個老爺年輕時候在外頭不知道多少花哨。梅靜齋本來就不喜歡這個比自己大五歲的女人,再加一年也難得回來兩三個月,自然也就對周氏生的兒子不親不睬。左右家裡頭不缺銀子,要娶誰,那就娶去吧。
這女人果然八字命好,怎樣顛簸她都順遂。好在等辦完了婚事,六月底小兩口就要隨老太爺出海去了。出海了,以後眼不見為淨,家裡頭還是自己孝廷為大。
葉氏收斂心神,笑笑著贊道:“姑娘好身段,瞧這些料子往身上隨便一搭,怎樣穿都水靈。”
“是不錯,那是我老太婆挑人的眼光好。”老太太眯眼點頭,很為自己選的繡女而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