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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敬了個禮,畢恭畢敬地答道,「是這裡。」
「辛苦了。」他伸手彈了下軍裝,抹去上面的皺褶,踏進旅館時,腳下突然踩到了什麼。低頭看去,原來是灑了一地的玫瑰,彼得見了欲言又止。
他彎腰撿起一朵,放在鼻尖聞了聞,若有所思地微微一笑,暗忖,看來確實是找對地方了。
在前台登記時,他揮筆寫下了自己的大名:科薩韋爾.馮.德.拉葉。
小酒店的老闆娘將鑰匙遞給他,牌子上寫著的房間號碼是305。唐頤不會知道,自己才牽掛過的人,會出現在樓上;更沒想到,兩人之間就相隔了薄薄的一層天花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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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三天,麥金托什按照他的方式,聯繫到了商船,按照計劃的那樣,去突尼西亞和那裡的英軍部隊會合。唐頤替他整理著為數不多的行李,他在她床邊上打地鋪。夜深了,外面小雨淅淅瀝瀝地下,吹入窗戶的風,送來了濕潤的泥土氣息。
拉上燈,她躺在他身邊,卻不在一個平面。兩人誰也不願閉眼休息,不知是誰先開的口,叨叨絮絮說著一些無足輕重的小事。耳邊時不時傳來他的聲音。唐頤微微地側轉了頭,便一眼瞧見了躺在地上的男子,月光在他的臉上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銀光。
這是他在法國的最後一晚了。從今往後,他們便相忘於人海。
似乎感受到她的注視,他也轉過了臉,看著她淡淡地笑了起來。他笑起來很好看,總是帶著點孩子氣,那雙冰藍色的眼睛,是那般澄澈,也那般清湛,裡頭仿佛有水波在晃動。
心頭突然湧起一種莫名的感覺,不明是悲傷還是惆悵,眼眶裡有了灼熱的感覺。如果沒有戰爭,而他也不是英國人該多好?
她閉上眼睛,轉了個身,將自己的背影給了他。
見她不再說話,以為是她累了,麥金托什輕輕地說了句,晚安。
他將雙臂枕在腦後,轉頭望向窗外的夜空,除了一片濃烈的烏雲,什麼也瞧不見。時間既不會停止,也不會倒退,只能勇往向前。
「唐,如果說,等戰爭結束後,我再來歐洲大陸找你。你會等我嗎?」
沒有回答。
也許是她已經入睡,也許是她根本不想回答……也是,沒有把握的將來,連誓言都是這麼的蒼白,誰也承諾不了誰什麼。
在戰爭面前,自己一個世襲侯爵的頭銜,又算什麼呢?他自嘲地扯起了嘴唇,一把拉起被單將自己從頭到尾地蓋住,然後閉上了眼。
時間就像沙漏,一分一秒地走,快得你都無法讓它停止。短短几個小時後,天亮了,烏雲散盡,五光十色的一天。
兩人起床後,仍然和往常一樣,洗刷梳洗,只是大家心裡清楚,離別在即了。
彼此相識一場,唐頤還是陪著他一起去了碼頭。岸邊停了好幾艘遊輪,不愧是法國最大的港口之一,這裡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以前總盼著他早日離開法國,這樣她也能安心回到父親身邊,可當這一天真的來臨了,心裡頭或多或少還是有留念與不舍。這一路來,雖談不上一起出生入死,但患難與共卻是真的,人非草木啊,又孰能無情呢?
耳邊吹來他的聲音,「我要走了。」
她嗯了聲,「一路順風。」
「沒有其他要說的了嗎?」
「沒有。」她始終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足尖,所以沒有瞧見他眼底閃過的失望。
他張開臂膀,擁抱了下她,然後拎起行李,道,「那我走了。」
當她抬頭的時候,只看到他一個背影。
麥金托什上了船,卻又回頭張望過來。只見她俏生生地站在岸上,肩頭被樹葉上的露珠打濕了,衣服皺在一起,顯得有些狼狽。一陣大風吹來,吹散了幾縷髮絲,垂在她眼前,卻沒能擋住她眼裡的悲哀。赤條條的憂傷,擋也擋不住。
他渾身一顫,暗忖,原來,她對我也是有感情的。
離別,不是讓感情削弱變得更淺薄,就是把真摯的感情加深厚,這一陣風沒有把彼此之間的燭光熄滅,反而將火勢扇了起來。
於是,他扔下行李,又從夾板上跑了下來。推開阻擋在彼此之間的人群,擠到她面前,一句廢話也沒說,直接拉起她的手,往船上走。
唐頤下意識地跟著他走了幾步,有那麼一刻,也真的動了不顧一切跟他走的心念。可是,神智太清晰,以至於心裡在說不行,她彷徨過、猶豫過、掙扎過,最終還是甩開他的手。
他轉身過,明知故問,「你想清楚了,真的不跟我走?」
她的眼中有了一絲濕意,「我不能。」
「我明白了。」他嘴唇一挑,露出一個笑容。
第一次,她看見他笑得這麼苦澀。
他給了她一個擁抱,緊緊地,用了很大的力氣。沒有言語的煽情,依然能詮釋他此刻的不舍和無奈,她伸手回抱住他。
「再見了,唐。」
再見,或許是再也不見。
她站在原地,看著船慢慢駛離,一眨眼,滾燙的眼淚掉了下來。
個把月的陪伴,兩人形影不離,現在送別他後,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頓時心裡空蕩蕩的沒處落。抱起地上的小松獅,心頭的悲傷一陣湧上頭,控制不住心潮翻滾,將臉埋在狗毛中。
斯圖卡仿佛感受到主人的悲傷,掙扎著轉過身,伸出一條紫色的舌頭去舔她的臉。熱熱的舔舐,熱熱的眼淚……她強打起精神,摸著它的腦袋,道,「他走了,你還有我。走吧,我帶你去看你的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