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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一道出發,步行到碼頭坐船,過秀美的嘉陵江到對岸江北。
坐船出重慶城,南岸有沿江的龍門浩一帶,外國使館林立,而江北真就是荒野鄉村。
近年下江的工廠遷移來渝,江北沿岸也建起了工廠。
下了船,陳意映帶他們去看工廠。
「工廠,有什麼不同的?」陸詔年問。
「你去過工廠?」陳意映道。
「沒有,可是我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
陳意映不似以往那般斬釘截鐵,柔聲道:「不,你不知道。」
工廠籠罩在塵霧之中,遠遠就能聽到機器轉動的巨大轟聲。
「那是軍工廠傳來的聲音,紗廠、糖廠等沒有這麼大的動靜,但是工廠裡面……」
不用陳意映解說,陸詔年已經看到了。
烏髒的路坑坑窪窪,瘦弱的孩子和女人跪在地上,懇求工廠管事給他們一份工作。
陸詔年想上前,陳意映攔住了,「陸家捐款捐物,都沒能解決這些人的生計,你今天幫他們得到一份工,又能怎樣?明天他們就會被趕出工廠。」
「那就要眼看著他們……受苦嗎?」
陳意映平靜道:「受苦也是一種人生。可是這苦是怎麼來的,你想過嗎?」
「他們,」陸詔年有些茫然,「他們出身貧困,沒有遇上……」
「遇上好人,還是遇到時機,好像你父親那樣,變成商會會長,光宗耀祖?」
陳意映道:「你知道其實四川每天有多少人餓死嗎?在鄉村,收成看天,有的地主家也僅夠溫飽,更不要說農民。他們不懂耕種,或者仗打來了,地沒有了,進城找活兒,沒有本錢做買賣,什麼都不懂,找不到工作。你能說是他們的錯嗎?政府忙著收編軍閥,忙著打仗,看不見他們,可他們也是百姓啊。」
「那麼是因為……政府?」
「是命運,命運讓我們生在這個動盪而荒蠻的。」陳意映看向陸詔年。
陳意映堅毅的目光讓陸詔年內心撼動,以至手臂汗毛都豎起來了。陸詔年抱起雙臂,道:「可是能怎麼做。」
「我不知道……現在人們往大後方逃,連國土都岌岌可危。我還沒找到答案。」
「連你也不知道,那我……」
「陸詔年,除了往前線去,還有許多可以做的事情。首先你要看到這個國家是怎樣的,這個國家的人是怎樣在生存,你才能找到你可以做什麼。」
施芥生終於出聲:「要保留一分天真心性,並非易事。陸小姐的懵懂未必就——」
陳意映反駁道:「她的懵懂是一種傲慢,一種殘忍。她看不見這些,就永遠不知道,她幫助別人的渴望,無非施捨。」
「陳意映,你告訴我,我該怎麼做?」陸詔年道。
「我不是你,你過著怎樣的生活,可以做到什麼,我不全了解。你要自己找到答案。」
他們穿過廠區,進了鄉村。
得知要去陳意映家,施芥生在鎮上肉鋪割了一塊豬肉。陳意映一再拒絕,施芥生仍堅持,不能空手到別人家裡去。
陳家比陸詔年以為的更貧窮,就只是田埂上的一間破屋。
四川出產菜油,菜油比煤油便宜,儘管如此屋子裡依然黑黢黢的,陳意映回家才點上菜油燈。旁邊一張窄小的木床上,被褥幾乎是布丁做成的。
陸詔年忽然有些同情陳意映,可觸及陳意映坦然的目光,又愧疚地不敢同情。
陳意映的母親從田裡回來,得知陸詔年是陸家小姐,熱情地忙前忙後,一會兒燒開水,一會兒烤紅薯。
「那麼遠走過來,餓了吧?」
「媽,不用忙了。」陳意映道,「他們不會在這裡吃飯的。」
陸詔年還沒出聲,陳意映又道:「陸哥哥資助我念書,後來又寄了一筆錢給我媽治病。我媽不會說,心裡感激你們。」
看見母親躊躇無措的模樣,陳意映忽然笑了,「陸詔年,我感謝陸哥哥,但不會感謝你,你知道吧?」
「我也沒讓你要對我……」陸詔年鼓了鼓腮。
「我的世界,我帶你看了。你們走吧,一會兒天色晚了,我還得給你們燒油燈。」
「我知道了。」
陸詔年同施芥生一道離開,頗有些相顧無言。
「還看電影嗎?」
「我現在需要想想……」
「那下個禮拜天,我再來找你。」
陸詔年默默無言,施芥生想了想,道:「每個人都有各人的局限,我們能做的就是喚醒國民,富的也好窮的也好……都是關乎民族存亡的小齒輪。」
*
禮拜天,陸詔年在呼喊聲中醒來。
「小姐,小姐,鬼子來了!」
轟鳴聲引得人們抬頭看去,許多城裡人也沒見過飛機,稚童指著天空問,是什麼在飛。
人們看見飛機突破雲層,如蝴蝶般嬉戲。
有人張望,有人奔跑,街市里仍在討價還價。
流彈無痕,碰碰火花砸落青瓦房,附近的人這才驚慌地躲開。
「小姐,你快看!」又綠半身探出窗外,指著空中盤旋的戰鬥機,「是我們的空軍!」
陸詔年還沒扣完旗袍盤口,領口敞開大片。她急急忙忙地跑到窗邊,只見不同兩架飛機纏鬥,飛得愈來愈遠,快要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