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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界上最不值錢的東西就是後悔。」
周旭堯難得沒反駁,人靜靜站在馬路邊抽菸。
一根煙抽完,時野起身拍拍屁股的灰,扭頭一言不發鑽進駕駛座。
周旭堯緊隨其後。
一行人再次出發,開了不到十分鐘,天突然變了個徹底。
不遠處的山裡捲起陣陣濁風,逐漸形成小面積的沙塵暴。
那一瞬間,荒原一片死寂,所有生物都在拼命逃竄,時野臉色難看到極點,他牢牢握著方向盤,用力踩油門,試圖穿過那片沙塵暴。
風不要命地撞進車窗,噼里啪啦砸在車頂,如同催命的鈴鐺聲,視線被籠罩在一片渾濁中,除了不停翻滾的灰塵,看不見任何東西,車行駛在路上跟小木船在波濤洶湧的水裡似的,不停晃悠,沒個平靜。
程希第一次碰到這種情況,嚇得縮在男友懷裡,指甲緊緊摳住對方的胳臂,虛著眼,神色緊張地盯著前方快要掀翻車的風。
時野還算冷靜,只是臉上多了層凝重,他儘可能地穩住方向盤,想要儘快擺脫窘迫的境況。
周旭堯在三人的襯托下,顯得格外平和,他翹著二郎腿,安安穩穩坐在副駕,膝蓋上擺著本日記本,靜靜看著周圍如同猛獸襲來的沙塵暴。
【周旭堯,你最近過得好嗎?我挺好的,最近幾天巴蘭一直大晴,我今天出去轉了兩圈,碰到一個藏族少年,挺可愛的一個小孩。
才12歲,還沒成年呢。不過長得挺好看的,有一雙跟河水般清澈的眼睛,跟我說話的時候,他就那麼靜靜看著我,像看五色經幡一樣神聖、認真。有那麼一瞬間,我都快被他眼睛的光折服了。
他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桑吉,藏語裡是佛,覺悟的意思。小孩很愛笑,我跟他說話,他總是睜著一雙笑眼看著我。
看到他,我心都快被融化了。
下午桑ᴶˢᴳᴮᴮ吉邀請我去他家做客,我閒著沒事,拿上相機開車載他一起去他家。走到一半才發現他家在很遠很遠的山裡,大概要走三十多公里吧。
路很爛,很多地方沒有路,車開到三分之二就開不進去了。我只能背著相機下車跟桑吉一起走。
桑吉只上過小學,不過漢語學得很好,跟我聊天幾乎沒有壓力,還會幾句簡單的英語。
我其實很後悔往下聊。
我才知道桑吉這趟去巴蘭是為了給母親買一雙棉手套,這副手套只要十六塊,卻花了桑吉五年的存款。
他媽媽上個月背東西不小心摔進冰河把胳臂凍壞了,一冷就疼,爸爸之前是鐵路工人,退休後幫人搬重物砸斷腿癱瘓了。
有一個八十四歲的爺爺,爺爺身體不好,卻為了攢錢送桑吉上學,獨自爬到山裡摘蟲草。
小桑吉很堅強,主動承擔媽媽之前的工作,背著四五十斤重的東西爬兩天三夜給僱主送東西。
周旭堯,你肯定猜不到小桑吉這趟有多少錢。
五十塊,只有五十塊,他跟著那些大人折騰了兩天三夜,爬過雪地,高山,走過泥濘,路過一個個村莊,最終抵達終點才拿到五十塊的報酬。
可是小桑吉講起這事的時候臉上除了自豪、高興沒有任何委屈的神情。
我不忍心聽下去,小桑吉卻很驕傲地跟我說他終於能為家裡分擔壓力了,他很開心憑藉自己的努力賺到錢。
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我之前的經歷好像什麼也不是。
比起桑吉,我連苦都算不上。
周旭堯,我看著十二歲的桑吉好像看到了曾經的我,這樣說可能不太準確,可是我很清楚地知道,我很喜歡小桑吉。
他像是一朵頑強的向日葵,在深幽里發芽生根,努力汲取太陽的光,逐漸成長為一朵堅韌的花骨朵。
徒步三個小時後,我見到了桑吉的媽媽,是個很蒼老的婦女,臉上、手上布滿了皺紋,皮膚黢黑,有一雙跟桑吉一樣漂亮、清澈的眼睛,她很熱情,即便右手不方便,也很熱情地為我準備酥油茶,準備飯菜。
他們家很簡陋,簡陋到家產只有幾個用得破舊的鍋、幾件破家具,唯一比較珍貴的大概是牆上掛的那台早該淘汰的黑白電視機。
桑吉爸爸腿被砸斷,只能常年躺在床上,他身上有一股很難聞的味道,看到我進屋,桑吉爸爸滿臉通紅,臉上布滿了窘迫,我有點不忍心,只看了一眼便移開視線。
飯菜很簡陋,甚至可以說難吃,可是桑吉他們過年過節才會這麼豪氣地吃一頓。
走之前我本來想留點錢給桑吉,桑吉一個勁地擺手拒絕。其實錢不多,就五百,我搜完全身湊出來的現金。
我不想碾碎一個少年的自尊心,只能讓他明天到巴蘭幫我背行李換取報酬。
他很爽快地答應了,還笑著跟我說謝謝,祝我幸福康健。
周旭堯,人間疾苦,我活得太輕鬆了,輕鬆到慚愧。
如果可以,我希望世上再無桑吉這樣艱難生存的人。
晚上回來老劉問我今天有什麼收穫,我跟他講了桑吉的故事,老劉一個勁地嘆息,說他這人平時心硬得很,唯獨聽不了這樣的故事。
別看老劉這人摳門,其實還挺有人性,他想讓桑吉到他店裡幹活掙錢。
我明天就跟桑吉提這事,希望他能答應。
好了,就說到這,今天走了六個多小時的山路,好累,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