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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現在,他端著馬克杯,還在講台上放了一首流行音樂。
等課程上完以後,老師的先生馬上走了過來,問他什麼時候回來的,最近怎麼樣。
他們走出去,左思嘉還約了其他朋友,也都是學校的人。大家一起出去吃飯。
在餐桌上,聊天比真正吃飯的時間還要長。大家談天氣,談飲食,談老歐洲風,談音樂圈最近強行的政治正確,談最近唱片公司新推的音樂家。
最後解散,只剩下老師的先生和左思嘉同路。
他告訴左思嘉,妻子最近又一個人待著了。老師就是這樣,每隔一段時間,總要自己獨處一段時間,專心致志練琴。她是非常強勢的性格,靠精湛的技術躋身一度由男性占領大多數的業界。
走在路上,老師的先生問:「現在的工作好玩嗎?培養別人有意思嗎?」
「還不錯。酬勞倒不高,真佩服當初照顧我的人啊。」
「你以後真的不彈琴了?」
左思嘉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還是說,在生病前那段時間,他彈鋼琴已經不開心了,也不知道演奏的意義是什麼。
臨分別,老師的先生和左思嘉都站定腳。白人老頭站在風裡:「我這麼說,你可能不相信。但是,時間會改變很多事。你只需要等待,好好感受,別著急。」
突然刮來一陣大風,飄落了幾絲雨滴。要下雨了。左思嘉抬起頭,望著雨降落的天空,灰濛濛的世界裡,他沒來由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非常突然,也很難猜測原因。
沒有雨傘,回去路上,雨淅淅瀝瀝落下。在歐洲也生活過,下雨不打傘不是頭一回,好在雨並不大。左思嘉難以忍耐,邊走邊笑,一直想到傘被吹成U字形的陌生路人,以及和他一起因嘲笑他人而遭天譴的女人。
笑聲暫歇,笑過以後,左思嘉站在雨中,惘然若失。
空蕩蕩的心仿佛被螞蟻啃噬過。
第27章
隔天又去了一趟學院, 他還是沒見到老師,獨自在餐廳吃飯,正在給服務生小費時, 有人從他餐桌邊經過。
然後,那人又倒退回來, 繼而叫了他的名字。
左思嘉抬起頭,看到一張方方正正的華裔男性面孔。方之櫻是SeI管理層的人,左思嘉十幾歲還在四處演出時,他們有見過一面。工作上沒什麼重疊, 也就不熟,印象最深的是, 他一直講一口很蹩腳的普通話, 並且用這口普通話稱讚左思嘉的鋼琴「聽起來money-making」。
被這樣評價,當時的左思嘉毫無意見,不管好的壞的都沒有。
「左思嘉?很久沒有見你了!」方之櫻飛快切換語言,還是那一口印度英語一樣的普通話,仿佛左思嘉是一個練口語對象, 「你是來準備復出嗎?」
「暫時沒有計劃。」他坐著回答。
方之櫻照舊眉開眼笑:「嗯哼。復出的話一定要聯繫我。」
他轉身走了,走路一扭一扭。回頭能看到,方之櫻奔向的餐桌邊坐著一位身材極好、起碼比他高一個頭的黑人女郎, 而方之櫻像只狐猴, 一下就跳到她身旁。左思嘉看了一眼, 坐在原地, 總覺得身上有點毛毛的。
這種感覺一直延續到下午。
左思嘉去拜訪他的心理醫生, 他們很久沒見面。短髮、戴眼鏡、身材嬌小的女性給他倒自己煮的咖啡。
旁邊的落地窗銜接著院子, 雨還在下。他一個人留在室內,不由自主地走近, 風吹著雨砸落。他伸出手,貼住玻璃,繼而側過頭,把太陽穴也貼到落地窗上。
他保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就只是那樣站立。
給他做諮詢的諮詢師端著咖啡進來,微笑問:「怎麼了?」
「嗯?」左思嘉回過頭,風輕雲淡地回答,「雨的聲音很好聽。」
諮詢師沒急於說什麼,走進來,放下咖啡,不緊不慢地說:「我們開始吧。」
左思嘉躺在椅子裡,身體停留在舒服的姿勢,注視著上方:「我去拜訪了我老師。沒跟她見上面,可能她不想見喪家犬吧。我有說過我老師是個怎樣的人嗎?」
除非特殊情況,諮詢師不會刻意去做任何調查,也不會去了解他不想讓她知道的事。即便有去聽過他這位師父的音樂會,在這裡,在和他的諮詢當中,諮詢師也絕對不會貿然深入:「沒有。」
「她很擅長演出和比賽。在這個圈子裡,人為的教條存在感很強。老師是很典型的信者。我去參加比賽,她會很明確告訴我,曲子該怎麼處理,樂譜是什麼情緒。我很感謝,因為,當時我確實感覺不出什麼。」
諮詢師說:「你不喜歡你老師的做法嗎?提到這件事的時候,你看起來很傷心。」
左思嘉反問:「我很傷心?」
諮詢師溫柔而篤定地說:「是的。你的表情看起來是這樣。像那樣彈琴讓你痛苦嗎?」
被提醒後,他不否認,思索一會兒,說:「可能吧。
「人們喜歡討論藝術里抽象的東西,覺得那很珍貴。但其實,越是精神性的東西,有可能越是不相通。主流受歡迎的藝術里真的有靈魂嗎?我不知道,也不能斷定,反正比賽里不是這樣。我獲勝的比賽里,一切都是計算好的。像是數學一樣。當然,數學本來就是鋼琴的一個環節。
「假如我有自己的理解,有我的感受,可能我可以和老師爭一爭。但我那段時間心情很差,彈琴時想得越來越少。」<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