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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九伊把手放到左思嘉手臂上,不知道要不要叫醒他。那是他的噩夢,他的煩惱。叫醒了的話,要是失眠了, 也會很痛苦。她沒辦法替他做決定。不過,做噩夢的痛苦仍然是真切的。
她靠在左思嘉身邊,輕輕撫摸他的手臂。可以選擇繼續做夢, 也可以刻意擺脫睡意。在這種兩者都能選擇的境地里, 她默默地待著, 直到睡夢散開了。
仿佛海浪退潮, 海面恢復平靜似的, 左思嘉的呻-吟漸漸地停歇了。
第二天早晨, 伊九伊一直沒起床。
左思嘉起得比較早,又量了一次體溫, 確認健康。
他到樓下練琴,感覺聲音不太對,手倒不像之前那樣硬了,畢竟天天都有練琴。他覺得是自己的心態變了。每到這種時候,他就先洗澡,像那些很傳統的人一樣,沐浴焚香。
左思嘉再上樓,叫了幾聲伊九伊。她不動彈,他只好把窗簾拉開。
光照進來。伊九伊很慢地回到現實。一覺睡醒,身邊人都打扮得體,只有自己衣不蔽體,她也不會覺得尷尬,靈魂和身體相處得很好。
她懶洋洋地躺在床上,伸展著手臂,看著他背光的影子。
左思嘉單手握著咖啡,跟她說:「早餐拿上來了。」
餐盤放在床頭。伊九伊閉上眼,又睜開,輾轉著身體,去拿東西吃。她喝了好大一口茶,想要添一點,但她必須支起身來。左思嘉看不下去,走過來,替她又倒了一杯。
他說:「我去拿報紙。你起來吧。」
伊九伊不起來,舒舒服服地躺著,閉上眼睛。左思嘉回來了,看到她又閉著眼,看著又睡著了。她當然沒有閉眼就睡,但還是假裝睡著。忽然間,嘴唇上濕漉漉的。
她裝下去,伸出手去推開他,哭笑不得地說:「你咬人很痛。」
他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在她跟前壓低身體:「真的?」
「假的。」她說,「你家還訂報紙?」
「你不是看到我家門口的郵箱了?」
「我還以為是裝飾品。」
一旦熟悉了,左思嘉說話也會不客氣:「我情願在那裡裝飾鳥窩。像《貓和老鼠》里那樣。」
左思嘉拉伊九伊起來,她忽然覺得有點像回到中學的時候。有那麼一段時間,她很愛睡覺,總是家裡請的人叫她起來,在她還模模糊糊的時候給她穿鞋穿衣服。
他把她拉起來,把衣服拿給她,然後走出門外。伊九伊自己穿的衣服,換掉的衣服裝在袋子裡。她走出去,他左看右看,還是覺得她穿的衣服領子太低,給她圍上圍巾:「做久坐的工作,脖子不會痛嗎?」
沒關係,很快要換工作了。伊九伊沒把真相說出來。
他帶她又轉了一圈,明明來了好幾次了,但這還是第一次參觀。
城堡很大,他們也就只看了一樓。
在一間有些舊,沒人住的臥室里,西洋風格的花哨相框中裝了好些照片。有家人的照片,有朋友的照片,有小學參加足球夏令營的圖片,還有的是大學演出的照片。
伊九伊問:「是爸爸媽媽裝的?」
「嗯?」他坦然地說,「我自己。請冬媽幫了忙。」
一般來說,除非是自戀,沒人會把自己的照片一張張掛起來的吧。但是,仔細看看,伊九伊又發覺了其中的不同。
裝裱好的照片很多,其中有些甚至沒有左思嘉本人。就算是有的,也全都是合影。伊九伊想,好戀舊的人。她端詳起最中間的照片,那是他和兩位老人的合影。七、八歲的左思嘉坐在他爺爺膝蓋上,旁邊站著奶奶。
她問他:「這是爺爺奶奶?」
「是的。好懷念啊,」他看著照片,也恍然出神,「我奶奶經常監督我練琴,練完再吃飯,錯了的話就吃幾記耳光。」
伊九伊皺眉:「很疼吧?」
左思嘉卻搖頭,臉上滿是真的懷念的表情:「小孩子練鋼琴,被罰很正常。」
就好像反過來了一樣。不久之前,兩人在一起,伊九伊說得比較多。到現在,左思嘉總算能提起一些自己的事情了。
他會說到奶奶的戒尺,更多,更多,關於自己的事。以前只提皮毛,現在,總算都會說出來了。
私下裡,夏郁青和伊九伊說過她和左思嘉的事。她提到過,她陪左思嘉度過過一段困難的日子。而這困難就是他父母出家。
但在左思嘉口中,似乎鋼琴的事更讓他困擾:「我當時覺得,自己最重要的天賦是運氣。從事古典音樂這一行,運氣本來就很重要。演奏者仰仗現場,世界那麼大,有名的媒體、音樂家、評論家都分散各地。我在巴黎首演,剛剛好,業內好幾個有名的人就都在巴黎。
「我進了好的學校,認識了好的老師。老師很強勢,我什麼都不用操心,只需要聽她的選曲子,照著她的指飛彈。我沒有人生經驗,音樂講的內容卻很多。我什麼都不懂。」
伊九伊看著他,靜靜地聆聽。心裡沉甸甸的。連她自己也不是那麼清楚,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
她突然想抱他。
回過神來時,身體已經行動了。她伸出手,卻是摸他的耳朵。左思嘉一頭霧水,就被她雙手捏住耳朵。
她輕輕地摩挲著,宛如撫摸豬豬和弗蘭克。
他太詫異了,措手不及,然後,為了配合她,也為了不弄疼自己,不由得低下頭:「別這樣。」<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