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頁
而同樣是這個雨夜, 錢慧辛的奶奶錢素珍走完了自己並不怎麼值得書寫的一生。
老太太起夜突發心梗,卒於門楣正下方,一腳門裡一腳門外。清晨對門的鄰居出門瞥見,差點嚇破了膽。由於老太太的軀體被人發現時已經僵硬多時, 實在穿不上壽衣,就只好草草將壽衣搭在身上一併填入殯儀館薄薄的棺木。
棺木、壽衣、骨灰盒、遺體火化等林林總總的費用五千四百塊錢是錢慧辛出的, 是她用兩個暑假的兼職辛苦攢出來的, 就當感謝老太太曾經追著她餵過飯。不過感恩之情也就到這裡了。
整場喪事嚴肅、寂寥、慘澹,從頭到尾只有錢素珍三個老家來的年過半百的侄女在靈堂前假哭了幾嗓子, 也算跟她了卻了淺薄的姑侄情。
錢素珍是那種最傳統最愚昧的人, 頭胎得子以後,自己就把自己給抬起來了, 走道兒下巴揚得恨不得戳破天, 每每回娘家都要同她同樣重男輕女的老母親一道給哥嫂找點兒不痛快——因為她哥嫂三胎生得都是女兒。所以幾個侄女如今能來送她一程完全是人道主義的表現。
「等過兩年你媽從裡頭出來,你們娘倆好好過你們的日子……這套房子還能值幾個錢,就當是他們母子對你們的一點點補償。」幾個表姑奔喪回去之前感慨萬千地如此跟錢慧辛說。
……
王術抬手抹了把汗,叉腰瞧著堆在地上的零碎東西, 跟錢慧辛說:「可算是收拾好了,你洗洗手去一邊歇會兒, 我自個兒下去扔就行。」
兩人花了一整天的功夫整理出來的錢家的這堆東西, 有早就該扔掉的擦地都嫌不夠吸水的舊衣物,有街道辦幫扶人員贈予的被用的髒兮兮的小家電及被存的過期的食品, 有一家四口大大小小的相框、生鏽鑰匙圈、保溫杯以及其他針頭線腦的東西,填滿了三個□□布袋和六個大號塑膠袋。
然而錢家這個破舊的三室一廳現在也就剩下這九袋垃圾了,王術等下再這麼拎下去一扔,就真成「家徒四壁」了。
——錢慧辛的小姨前兩天鼓動著錢慧辛把這個房子裡的床、沙發、衣櫃、冰箱、電視等全扔給收廢品的了。
「你們到時候再重新裝修?」王術上午來時瞧見空蕩蕩的房子驚訝地問。
「也可能會把它低價賣掉,然後去買個小二居。我姥姥說,即便是死過人的房子,只要價格夠低,也一定仍有人要。」錢慧辛當時如此回答。
錢慧辛盯著塑膠袋裡的生鏽鑰匙圈,頭昏腦脹,仿佛在騰雲駕霧。她似乎看到她奶奶用那個掛有菩薩牌的鑰匙圈打開門,嚷嚷著叫她生理期不要洗頭;又似乎是她爸爸用那個掛有酒瓶起子的鑰匙圈打開門,吩咐她去廚房拿刀切個瓜,又似乎是她媽媽用那個掛有她生肖像的鑰匙圈打開門,質問她為什麼作業沒有寫完就打開電視。她大約一分鐘後才意識到王術剛剛跟她說話了,又一分鐘,大腦解密了王術那句話的內容。她心不在焉地應道:「嗯,我現在不想出去。」
王術當先就去拎裝有相框和鑰匙串的那個塑膠袋。錢慧辛心髒一緊,微顫的「等一下」脫口而出,但王術幽幽望過來時她卻又無話可說。王術也不催促,就靜靜等著,但五分鐘過去了,錢慧辛仍沒有決斷,隻眼睛漸漸紅了。
王術想了想,商量道:「這袋東西我帶回我家去,以後我幫你保管,再過十年二十年你想要了,你就揣上二百塊保管費來找我取,這樣行不行?」
錢慧辛模糊不清地應了一聲,然後轉開腦袋極快地抹了一把眼角。
……
王術與錢慧辛鎖上錢家的門,一道回到秋糧胡同口,碰見正在胡同里轉來轉去的錢慧辛的姥爺。七十來歲的乾瘦老頭兒瞧錢慧辛一眼,見她眼角是紅的,便吞下了正要說出口的牢騷。他背著手引著錢慧辛往胡同里家的方向走,慢悠悠說,「你姥姥正在家給你炸紅薯丸子,你小姨跟你小姨父來家了,說要住一晚明天載你和你姥姥去見你媽,順便在衡河水庫轉轉……」
王術站在自家門口瞧著路燈下一老一少離去的背影,心頭黑壓壓滿當當的情緒突然釋放出大半。
2.
錢素珍的事情塵埃落定時,不回家的雨夜已經過去一周了,王術默認不需要再特別交待什麼了,最起碼楊得意和王西樓並沒有表現出追究的意思。結果王戎這個不長眼的在某個夜深人靜的時刻突然敲門進來,非要問出王術有沒有做安全措施。
王術氣急敗壞地啐她一口,起身推搡她要把她趕出門。王戎扒著王術的衣櫃不鬆手,下巴意有所指地往門外一揚,道:「要不然跟媽說,要不然跟我說,你挑一個吧。」
王術聽出了王戎的隱藏意思,神色訕訕地往門外掃一眼,不甘願地罷手。
「在沒皮沒臉方面,你一直是箇中翹楚,這點隨我。」王戎故作優雅地兩腿交疊坐在王術床前,「所以就直接省掉害羞這個步驟吧,你詳細跟我說說,我給你斷斷有沒有問題。」
王術盯著她看半晌,起身就要出去,「你腦子有病,我不如去跟媽說。」<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