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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郁承認自己對他心中是有氣的,所以才會對他沒辦法好好說話,甚至就連看向他的時候都沒辦法保持平日的冷靜。
他知道自己不該這樣。
就像他先前說的,謀事前先做人,找出對方的弱點再一擊必殺,而不是把自己的弱點先暴露於對方面前。
這樣不僅沒辦法傷害到他,還會把自己暴露於危險之地。
可他實在做不到冷靜得面對他。
至少……
現在還沒辦法。
如果不是因為他,他何至於此?
他們又何至於此?
都是因為他的一己私慾才害所有人變成這樣,才讓他擁有這樣腌臢的出身,他只要想到自己的出身,他就噁心想吐。
又豈能冷靜地面對他?
清瘦的身形不知何時又變得緊繃了起來。
臉也是緊繃的。
漆黑的雙眼直勾勾地看著他,未曾掩藏其中的厭惡之色。
他表現得這麼明顯,李崇豈會瞧不見?
可他臉上的表情依然十分平靜,猛虎又豈會在意幼虎的攀咬?幼虎所以為的攀咬,對他而言,就像費勁四肢也抓不到一下的痒痒罷了。
他並不生氣。
相反。
君臨天下這麼久,看慣了別人的卑躬屈膝,此刻面對這樣毫不隱藏的厭惡,他竟然覺得還挺有趣的。
李崇放下茶盞,認真地看著裴郁。
他們母子其實並不相像。
崔瑤身上的天真爛漫,在他身上,一絲一毫也瞧不見。
即便五官相像,也不會把他們認錯,可這樣一雙看向他時帶著濃郁厭惡的眼睛,卻讓他仿佛回到了十六年前,回到了那一夜。
李崇從不認為自己有錯,即便他騙了許多人。
世人皆有自己的謀算,他是欺騙了許多人,但他也給予了他們應有的東西。
唯獨那一夜——
每每想起崔瑤那夜破碎的樣子,他這心裡的確有些控制不住心生波瀾,以至於即便十六年過去了,無論是對崔瑤還是裴行時,他這心中都有那麼一份愧意在。
他知道自己不該那麼做。
可看著裴行時和崔瑤恩愛的樣子,他怎麼可能不嫉妒,又怎麼可能甘心?
明明幼時相識玩鬧的時候,她親口應允過他要成為他的妻子,要永遠保護他,可長大之後,記得這個承諾的卻只有他。
她什麼都不記得了,只知道嫁給裴行時,關心裴行時。
明明這麼討厭動筆,卻為了他不厭其煩地抄寫了一卷又一卷枯燥乏味的佛經,跪在佛前祈求他能平安。
每次看到他的時候,問的也都是關於裴行時的安危。
他怎麼可能高興呢?
當時他已是太子,是先帝最寵愛的兒子,差一步就要君臨天下,可他卻連自己最想要的人都得不到。
他的父皇曾經跟他說過要得到什麼就要做好捨棄什麼的準備。
就像他那麼喜歡崔貴妃,可為了打壓崔家為首的那些世家,崔貴妃也只能死。
崔瑤或許不知道即便沒有那場病,崔貴妃也只能死,那場重病反而保全了她最後的體面,至少她至死都以為自己是被深愛著的。
她也不會知道,他曾經為了娶她都做了什麼。
雖然早在崔家倒台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他跟崔瑤沒可能了,可他還是第一次求到了他父皇的面前。
明知他會不喜,還是希望他能下旨把崔瑤嫁給他。
結局當然是不能。
甚至於他還被罰了禁閉。
等他關完禁閉出來的時候,他想著去找崔瑤,他想跟她說,崔貴妃沒了沒事,就算崔家倒了也沒事,他會保護她的。
只要再給他幾年時間。
只要等他坐上那個位置,他就會娶她。
他會把這世間所有最好的東西都捧到她的面前,無論崔家是何結局,他在她這永遠和從前一樣,他會把她高放於明堂之上,不讓世間塵埃沾染到她。
可就在他興致勃勃出去的時候,得到的卻是崔瑤要嫁給裴行時的消息。
多可笑。
更可笑的是他即便知曉也無法阻止。
甚至為了讓裴行時繼續支持他,還要笑著對他們送上祝福。
無人知道每一次看到他們兩人在一起時的樣子,他的這顆心就像烈火烹油,一直焚燒。
所以那夜鄭氏給他下藥。
他明明有法子能解,卻還是來了這邊。
他還記得那夜崔瑤見他過來,睡眼惺忪地問他「四哥哥怎麼來了」,她從來都是這樣,對他一點都不設防,即便都已經成親嫁人了,也還是跟個孩子似的。
甚至於知道他中藥,他第一個反應不是害怕,而是著急,她急匆匆地想找人去找大夫,還擔心地哭紅了眼。
是他親手打破了這一份純真。
從此之後,這世上再無人喊他四哥哥。
李崇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後悔,但他的確為此感到難過,因為他的一時惡念,他失去了崔瑤,也失去了裴行時這個好兄弟。
在此之前。
李崇從不認為自己是孤家寡人。
可那夜之後,他就知道有些東西再也回不去了,他也跟所有的帝王一樣踏上了一條無法回頭的不歸路。
記憶戛然而止。
濃密的睫毛輕輕垂落,遮擋住眼中的那抹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