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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恪非的臥室,平日裡關著門窗,將他一份氣味封存在裡面。淡而無嗅,如同清涼的水。
秋沅來過這裡幾次,都是為了過夜。他住的地方,她從沒好好觀察過。
以前只覺得整潔,如今細緻看來,是個人物品的極度匱乏造就的。灰郁的色調,幾件家具橫平豎直,外面只擺一部電腦,缺少生活痕跡。
“我還是第一次進來他臥室……他以前也這樣麼?”
蘇與南在她身邊,揉著方才撞門吃痛的肩膀,聲音也一擰一擰的,不同於以往的浮滑平順,“這些年,沒人清楚他有什麼愛好。以前以為他起碼喜歡彈鋼琴,前段時間聽你一說,又覺得不是那麼回事。”
“你出去吧,我來找就好了。”
秋沅開口,卻是答非所問。
蘇與南很快會意,她也不願讓外人視探到周恪非有意隱瞞的那部分人生。
“噢,可以,我在客廳翻一翻。”
窗邊的寫字檯很寬,因而顯得空曠。她撳下電腦電源,需要開機密碼。
秋沅試了許久,他的生日,她的生日,兩個人各自的名字,又加上數字和符號,許多排列組合。
都不對。
只好暫時放下,轉而逐一拉開寫字檯下方的抽屜,裝的都是工作上的文件。
直到最底下,是薄薄的夾層。
只裝個乾淨的長形鋁盒子。上面印著醫院標徽。
像是某種預兆,她的心臟忽而開始兇猛地漲跳。
裡面都是些票據和紙質文件,乍看之下並無特別之處。秋沅拿起一張收據,先看到日期。
是她臥床不醒的那個年份。
而收據抬頭,就是醫院的全名。
是一張收費單據,下面壓著催繳通知。日期在前一天,說請050357病人的家屬儘快繳清欠付的款項。
050357,在下面的各種醫療票據上,這六個數字頻繁出現,卻不清楚含義。
在一個硬皮厚本子上,秋沅找到答案。
這個筆記本每一頁都寫得很滿,紙張被墨水浸了透,餅乾一樣脆軟膨鬆,相互散散壓疊著。
得以窺見在她昏睡的一年里,他經歷了怎樣的人生。
相當一部分篇幅用來記錄她的護理流程,該是查過資料,還有不少寫給他自己的注意事項。每一個步驟都非常細緻,她驚訝於護理一個臥床的病人竟是如此繁重的工作。
就在這裡看到,那串數字是她所在的床位,五棟三病區,57號病床。
還有一半,是各種收支記錄。列得非常詳細,漸漸形成了那一年周恪非的生活軌跡。
白天去黃語馨家的餐館打工,中午到醫院照顧她,晚上下班,再去醫院,做完日常護理,又趕到遠一點的加油站上夜班。四點出頭,天蒙蒙亮,會坐公交車回到住處。
運氣好的話,能匆忙地趕滿四個小時的睡眠。
周而復始,就這樣度過孤獨疲憊的一年。
心血和氣力都被耗空,究竟在靠什麼撐持下去。
而這一年,並不是終結。
是之後漫長十年守望的開始。
天快到頭了,赤金的夕陽降下一場酩酊,秋沅看著看著,眼睛慢慢在眩暈。
將那六個數字輸入電腦。應該是正確了一部分,屏幕跳出提示,說密碼應當由數字與字母組成。
秋沅在後面拼上自己的名字。
敲下回車,電腦開了。
入眼是沒關閉的私人郵箱頁面,他與一個學校後綴的地址有過幾番往來。
最新的一封,沒有發出去,停留在草稿的階段。
上面寫了幾行,全被畫了刪除線。下面的句子字體不同,該是後來所寫。
看不懂的語言,該是法語。
秋沅沒有叫蘇與南來,而是在網上找了個翻譯軟體。
-郵件03-
……
對不起,女士。這封信的最新版本,我永遠不會點擊發送了。請原諒我的怯懦。
相信您也意識到了。對不起,原諒我,我總是在這麼說。
我是您曾經頗為關切的病人。如果知道最終會是如此結局,我相信您不會多麼好受。
但我沒人可以傾訴,只好寫在這裡。
一場大火,是我得知的最後消息。秋是否真的葬身其中,我不得而知。
只是聽到有人這樣說,我就忽然沒有力氣,再去思考其餘。
我做出這個決定,有幾點緣由。您也知道,我是個冷靜細緻的人。做事之前,總要想想緣由。
幾次衝動,都沒給我留下好結果。
始作俑者是我的母親。多麼諷刺,我多年的獻祭,自我感動地以為可以彌補虧欠,到頭來不過又是一場災難,憑空降臨到秋的頭上。
禍端因我而起,希望也由我消逝。
還有,該是我對於給她一些公平的執著。
秋值得一些公平。在這一方面,別人都對她有所欠奉。
那麼就由我來。
就像此前我的一隻手,換了她一條腿。我覺得滿足,像是有一部分的自我得到寬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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