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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的心跟著慌了一下,反倒能開始沒話找話,萬般苦澀地開口,叮囑她回京之後不可再這麼任性云云,甚至還拐彎抹角地擔憂起她的歸宿,不知她會嫁什麼樣的人,說盡了言不由衷的話。
玉榮的眼眶又酸痛起來,她貪戀胤禟的溫柔,又恨透了他拿這溫柔多管閒事。到底年輕氣盛,她“哼”了一聲,說起自己年前在建福宮皇家家宴上獻舞一事,說她是多麼艷驚四座,多麼風頭無兩,京里要娶她的王公貴族能從神武門排到東直門,哪裡要他操心。
她以為他聽了會生氣、會介意、會吃醋的,可他只是微微一笑,似乎看出了她的意圖,令她十分惱怒。
胤禟雖然那時候落魄了些,但稍一打聽也不難知道她一舞驚四座,那是怎樣的風華,怎樣的難以忘懷。
他不怎麼遺憾自己沒能領略她的舞姿,還用逗她的話來寬慰自己,說自己不知見過多少名伶一舞傾城了。
他的話總是半真半假,而這句惹她不快的話卻不幸是十足真的,他盛年時當真被京中百花迷住了眼。
玉榮哪會聽不出來?不過她這會兒不因為他的荒唐生氣了,反而是因為他沒流露出對她的一丁點兒的嚮往生氣,很生氣。
她當即從石階上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怒意橫生道,秦樓楚館那些揚州舞女怎麼能跟她比?!
這下倒真把胤禟唬住了,又後悔又內疚,責怪自己言語輕佻侮辱了她,跟愣頭青一樣不知道討女孩子歡心。
他終於毫無顧忌地伸手去拉她,但她卻不領情了,轉身飄走,說什麼也要跳一段給他看看,不能被他輕看了去。
這時候胤禟關心則亂,甚至沒想到她這是年輕人的爭強好勝,還一門心思地擔憂自己傷了她的心,追著她的步子來到中庭。
可還不等他表露一番情意,玉榮已經伸展開衣袖,在月下邁出了舞步。
他一時怔住,卻又在下一秒驚慌失措。
玉榮還未跳上幾步,不知是心急了還是氣急了,氣息一個不穩,腳下錯了一步,身子一歪就倒在了地上。
胤禟一個反應不及,她已經面朝地跌了下去,在地上摔了個結實,裙子上到處都是灰塵,十分狼狽。
她的手掌抓住覆滿地面的塵沙,緊緊握住。
胤禟的居所早就無人打掃了,他自持衿貴,也不會做清掃這樣的事情,寧可這庭院跟他一道兒消沉。
到如今,他們兩人的落魄竟也都融為一體了。
玉榮低頭看著地面,緩緩坐了起來,腳腕處還是鑽心的疼,疼得她的眼淚都流了下來。
她不願意在心上人面前示弱的,可這一刻她實在難過到手足無措,就像才來到這個世界的新生兒,不管是痛還是傷心,哭泣是他們唯一的辦法。
建福宮那個晚上,她是多麼的傲氣,傲到渾不在意她的霓裳舞點亮了多少人眼睛中的顏色。
因為她不在乎。
現在她只想讓他看看她最美的一面,上天卻毫不留情地讓她跌倒在塵土裡。
原來女為悅己者容就是這麼個意思,她算是明白了。
她淚眼朦朧地看著他追過來,也不顧灰塵弄髒他的衣服,半跪在地上將她小心扶起,縱是她滿目的淚水也模糊不去那一臉的焦急。
這一刻,她一把抓住他的臂膀,終於忍不住用懇求的語氣問他,為什麼不隱姓埋名,為什麼不肯逃開旋渦活下去。
胤禟伸手捂住她的嘴,卻被她打開。他知道這裡遍布雍正的眼線,他們的一言一行都會被呈在皇帝的御案上,玉榮也知道。
可他們都因為各自的緣由而無所顧忌。
胤禟看了玉榮一眼,又恢復淡漠的模樣。他說:“我身上始終流著聖祖皇帝的血,我姓愛新覺羅,這不是他可以隨意侮辱的。”
雍正給他改了名字,還是誠親王和恆親王兩個兄長給擬的名。玉榮不懂滿語,如此剛好可以不用聽胤禟受到了怎樣的侮辱,人都要走了,他們還想怎樣呢?
胤禟將玉榮從地上扶了起來,知道她扭傷了腳,卻還是狠心將她撇在一邊,似乎是怪她折辱了他的自尊與驕傲,口吻依然冷漠地聲稱道:“我輸得起,我不需要苟且偷生,而且是聽著他的辱罵苟且偷生。”
玉榮別過頭,眼淚已經乾涸,入目的只有西北透明一樣的夜幕,清晰又昏沉。她心裡空落落的,不知該痛恨雍正,還是該痛恨命運。
翌日,仍是晴空萬里。
玉榮以為她會徹夜難眠,誰知枕在他身邊卻能睡得異常安穩,一個噩夢也沒有。
這日是他啟程去保定的日子,玉榮死皮賴臉地陪了他一夜,說什麼若他趕她走,就是下輩子不願跟她在一起的意思。
胤禟雖然笑了,眼眶卻是酸的。
今生遇到他的女子下輩子都不會想再見到他了,怎麼就她不一樣。
玉榮不知他在想什麼,只是紅著臉幫他整理了一下衣裳,雖是平民穿的粗布料子,可她卻還是像對待貢綢一樣小心。
臨去前,她大著膽子偎進他懷裡,環住他精瘦的身子,喃喃念了一句:“生離不可聞,況復長相思。”
這一別就是再也不能知道他的消息了,生死面前,相思之情又算得什麼。
只是胤禟聽了不這樣想,他只惦念著這樂府詩的下一句,連忙將她從自己懷裡拉了出來,神色嚴肅地看著她,生怕她尋了短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