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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腦海里再次不自覺吟起父親的《短歌行》。
詩?
昨夜先生將滿身遍屋的鳥兒們交給他的時候,鄭重其事地對他念了句詩。
「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曹丕念一遍,什麼事情都沒發生。
第二遍大聲點,第三遍就跟發酒瘋的人半夜哀嚎似地,惹得客棧的老闆娘過來敲門投訴。
曹丕失望透頂,本以為抓住要害,又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你光念詩不用情怎麼成?」郭賓跟詐屍似地直挺挺坐起來,「詩歌之道,在於詩品、才氣、情意三者相合。你才氣全無,再不動情,便是念百遍千遍,也無濟於事。」
郭賓說完打個哈欠:「我愛喝酒,日後務必常備。」
曹丕大喜過望,先生終於肯指導我了,莫說喝酒,喝瓊漿玉露也要為先生取來。
曹丕誠心實意拜倒在地:「請先生教我如何動情。」
郭賓不屑地哼一聲:「就你這樣怎麼動?起來將我殺了。」
曹丕連說,萬萬不敢。
「你需得有睥睨天下的豪情,有橫掃六軍誰擋殺誰的壯志,才能駕馭住你父親的這首詩。」這回先生說得倒是明白,「烏鵲乃死亡之神,你無弒殺爭勝之心,它們何必攀附與你?」
曹丕還是無法對郭賓下手,他縱使想恨,也無從恨起。
郭賓滿臉不爽,只好換個提示方向:「你這會兒不想殺我,不代表從前不想,以後不想。」
曹丕依舊恨不起郭賓,從前以後都不會想傷他。反而是誰要想傷他,曹丕便恨透了那人。
少年的眼前掠過某人的容顏。
就是那個要殺他朋友的人。
就是他的父親!
如果按照先生所說,這首詩非得靠恨意殺意才能破陣殺敵,那麼父親在吟誦之際,定然有怨恨之人。
父親恨蕭牆之外的天下群雄,恨呂布,恨袁紹,恨盡天下所有人。蕭牆之內,他恨自己的兒子。
兒子總要替代老子,父親怕他,因而恨他。所謂結黨營私的罪名,就是怕他奪了主公的位置。
曹丕越想越恨得牙癢。你既生我,何必怕我怨我,何必跟囚鳥一般待我辱我!
他的心理熾火盛烈,他要燒毀這具囚籠,他要讓熊熊烈火從他身邊蔓延開去,一路沿著許都的長安街燒到父親的相府,將他燒得灰飛煙滅!
情至詩發,不平則鳴!
連吟誦出來的詩都與他父親的不一樣。
「月落星垂,天搖地墜。鵲鳥,何處可歸?」
郭賓嘴角上揚。此詩詩品雖比不得丞相那首,曹丕的情意卻積蓄到了頂峰。他邊念著,身邊的烏鵲越聚越多,好歹能將房裡的月光遮住一小半。
郭賓只道曹丕的恨意因他而起,喜不自勝,張開臂膀,歡迎來殺。
誰知曹丕跟他眼神一碰上,身邊的烏鴉馬上散去幾隻,這個口子一開,滿屋的烏鴉迅速消融在月光之中,只余得兩三隻稀稀落落地附在他的肩上和胳膊肘上。
曹丕恨不起郭賓,反而瞧著他時,連對父親的恨意都不斷退卻。他不敢再恨,甚至不敢去報復他的父親,他唯恐把郭先生搭進去。
他有些偷偷想,要能夠拋掉曹丕這個名字,作個真真切切逍遙自在的曹不一,與先生這般整日遊歷各方,把酒言歡,日頭也是極好。
再這麼想下去,連最後兩三隻烏鴉都化為灰飛煙滅。
曹丕反應過來,低頭檢討:「丕又讓先生失望了。」
郭賓是真失望,他做那麼多,每天晚上耗費元神地衝破藩籬跑出來,就想讓曹丕對他出手。
你不恨我,那我就讓你恨我。
郭賓勾勾手指。
曹丕的身體當然不會因他這一勾就飛起來,他只是錯覺自己飛了起來,重重地撞到天花板,隨後落地摔個狗吃屎。
曹丕的身體沒受到半分傷害,可他依舊感覺全身疼痛,郭賓連人的痛感都能精準操控。
郭賓不待他爬起,繼續三個來回,摔得他全身骨頭斷裂般生不如死。
現實中的曹丕也橫倒在地,動彈不得。一個感覺自己受重傷站不起來的人,他是控制不了自己身體的平衡的。
這總該恨我了吧?郭賓打著算盤。
曹丕明明都疼得說話都困難,還從嘴裡擠出幾個字:「謝先生賜教。」
郭賓向來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幻術破敵無往不勝,操縱人心易如反掌,他完全沒料到曹丕這個硬骨頭那麼難啃。
不,也許不是曹丕的緣故,而是木耳難啃。難怪被困在他的靈魂深處一十三年,自己從來沒有成功掙脫出去。
木耳的靈魂又在壓制他,他不得不先行撤退,臨走前不忘給曹丕總結:「第一,要變強。第二,你要恨。」
曹丕依言記下。
郭賓非提醒他句:「什麼時候連我都恨,什麼時候神功大成。」
這對曹丕而言簡直就是一盆冷水,恐怕自己這輩子都無法大成。
郭先生言畢又仰面臥倒睡下。
曹丕身上的幻術在一點點消退,他的疼痛感一點點消失。
在他眼裡這像是郭先生與他療傷,慢慢地撫平他的傷痛。
他更感激先生了。先生便是打他,終歸是愛惜他的。
少年差不多不那麼痛就爬起來,給先生蓋上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