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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門吹雪道:「你忍一忍。」
葉孤城內力全失,脈象已是陰陽俱脫,若不用內力吊住,只怕一時三刻都撐不下去。西門吹雪從懷中掏出傷藥瓶,將唯一一枚保險子納入他口中,又扣住他脈門,強渡內力。常人如此虛弱之時,便不得不暈去,還可少些疼痛折磨,西門吹雪強渡內力給他,卻是強迫他氣血運轉,又強迫他意識清醒,頓時唇邊溢血不止,內外傷痛大作,直如上刑一般。
西門吹雪皺眉道:「這傷已拖了數日,如今幾乎無救,你耗盡內力,不過是為了壓住傷勢,若是今日沒有發現,你是不是還要撐到明日送我走?等我走後,你是生是死,一概不願讓我知曉?你為何一定要瞞我?」
葉孤城微微睜眼,平靜地看著他,臉上並無痛楚之色。
西門吹雪知他口不能答,仍舊道:「你自己忍得疼,便以為世上之人,都是這般無血無淚,精鋼鑄就?」
葉孤城聽得出,西門吹雪嘴上說的是「世上之人」,他實在只是為他自己發此一問。
葉孤城閉目不忍再看,那可是西門吹雪啊,山崩於前不變色,海嘯於後不動聲的,如何能有這般哀言。
他不肯說,因為他實不願西門吹雪如此。
西門吹雪將他平放在枕上,換個姿勢道:「我不知你在船上用何種方法,方能行動無礙,以至於我竟未能……」
他腳下忽然踢到了什么小東西,那東西發出滑動的聲響。
西門吹雪看了一眼,他立刻認出了那是他弄來的烏香盒子。
☆、十三、白雲一片去悠悠(正文完)
西門吹雪俯身把裝著烏香的盒子拾起來,輕輕一摳那蓋子就揭開了,散發出異香的烏黑膏體上,有幾抹淺淺的凹陷。他盯著看了一會兒。
親口告誡他烏香是藥也是毒,以後不再用的葉孤城自己用過烏香,還不止一次。
他大概知道葉孤城是如何捱過那些被疼痛和失血折磨的白天和夜晚。
西門吹雪忽然氣得笑了。
他甚至發出了笑聲,在寂靜的月夜裡清晰得令人悲傷。
覆蓋在終年不化的冰雪下的西門吹雪是易感的、憂傷的、寂寞的。
若非如此,他不會為了從未謀面的江湖漢子去與高手爭生死於瞬息間;若非如此,他不會在殺了獨孤一鶴後接受孫秀青給予他的愛意;若非如此,他不會在殺人之後,只輕輕吹去劍尖的一滴血,沒有殺戮的興奮,沒有勝利的喜悅,只有內心的疲倦獨面這世上的蒼涼。
很少有人知道孤高自負、殺人無算的西門吹雪是如此易感、憂傷而寂寞。
但葉孤城知道。正如他知道西門吹雪的驕傲與孤高一樣,他同樣也知道他的憂傷和寂寞。所以他不想讓西門吹雪在這種情況下直面自己的死亡。
西門吹雪就像是當初的自己,對劍和這世間依然懷抱著純粹的情感。
可是西門吹雪不應當再走上自己當初走過的崎途,也不應當經歷自己當初經歷過的痛苦。西門吹雪不應當沾染污穢,他應當走一條通天徹地、至誠至正、光明燦燦的大道。
可現在竟讓西門吹雪如此悲傷。
西門吹雪終於開口說道:「你——」
他的責備未能出口,因為院子裡傳來了腳步聲。
白雲城眾人的輕功不及西門吹雪,但這麼長的時間也足以趕到城主的居所。
西門吹雪壓住所有未及出口的話,迅速掩住了葉孤城的衣襟,系好衣帶。但他仍舊扣住葉孤城的脈門。
進來的人不多,除了跟西門吹雪出來的照膽,和她同為入室弟子的二人,還有住在城主居所附近的三名近侍,絕大多數人還要各司其職。
即使邊上不坐著西門吹雪,葉孤城的情形人人都看得出來。眼前駭人的場景和醒目的血色讓入室的六人大為驚詫。
西門吹雪抬起頭,即使希望渺茫,他也希望能為葉孤城拖住一些時日,他沒有太多解釋的餘地,他需要安靜,需要秩序,他不希望現在出現任何嘈雜、慌亂和爭執,即使他知道這些人的關心都是好意。因此西門吹雪凜冽的劍氣幾乎可以把任何人推出門去。
葉孤城對他說出今晚的第一句話。
他輕輕說道:「不要浪費……」
西門吹雪是打算費些內力,多費些也無所謂,又不是第一次給他度內力,葉孤城也並非這麼矯情的人,他很快地隨口道:「不浪費,你不用介意。」
葉孤城屈起手指輕輕觸碰他的手,放緩語氣道:「不要浪費,我的時間。」
西門吹雪正在調運氣息,都為之頓了一頓。
竟是如此無情之人。
他看得懂葉孤城眼中的意思,他現在開始勸誡並沒有任何作用,葉孤城並不想要活下去,否則數日之前他就不會瞞他。
西門吹雪輕輕攥住他掌心裡濕冷的手指,他並不能捂熱它們,他緩緩鬆開了手。
西門吹雪起身離開,經過照膽身側的時候,他向有些慌亂的姑娘點了點頭。
「你們先談,有事叫我。」
不通武藝的大海商葉麻腳程最慢,這會兒才趕過來,倒是和正出門的西門吹雪打了個照面,進去的時候關上了門。
西門吹雪獨自在院子裡站著。
他向四面看了看。
冷月無聲,照在雪白的院落上,明明是南海的冬天,整個院落卻像是覆了雪,令人心中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