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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鵑啼血,滴成枝上花。
他覺得自己心口也要流出血來。
西門吹雪再次看向劍刃,曙色降臨在那一線微光之上,天光與劍光融為一體,劍刃仿佛斬開了天際,讓東方露出魚肚白。一切幻象都消失了,劍尖輕盈,血跡淡薄。四周的景象再次清晰,四圍的聲音重新回到了西門吹雪的耳中。
他橫過劍,吹去了劍上稀薄的鮮血,收劍入鞘。然後他附身背上葉孤城的劍,又把人抱起。他將背負起所有的重量,兩個人、兩個人的劍、以及這條路上未來的一切風霜刀劍。
他旁若無人地做這一切。
懷裡的人比他想像的還要輕一些,也比他想像的有一些熱度,腋下滲出的溫度甚至溫暖了他已經變得冰冷的手指——西門吹雪是在這個時候發現了那一點點異樣。
即使發現這一點異樣,他的臉孔依然如牙雕般蒼白而又紋絲不動。
魏子云和屠方都緊張地拔出了劍,丁敖乾脆直接沖了過來。
丁敖道:「這人是朝廷的重犯,為他收屍的人,也有連坐之罪。」
西門吹雪看都沒看他一眼:「你想留下我?」
丁敖道:「難道我們留不住你?現在既無人可與你雙劍聯手,你甚至也騰不出手。」
丁敖盯著他的雙手,這裡侍衛這麼多,西門吹雪縱有天大的本事也只有兩隻手,他只要丟下人去拔劍,立刻就會有人跟他對劍,有人乘機把重犯拿回。也許會死人,但是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他們也沒有辦法。
西門吹雪並沒有拔劍,他只站在青白的晨光里,懷裡抱著一個人,身後背著兩把劍,他甚至把雙手收得更緊了一些。
他冷笑道:「你可以試試。」
這個笑容在丁敖看來幾乎算是獰笑。
陸小鳳忘不了那時的西門吹雪。
他雖然沒有拔劍,卻有劍氣升騰而起,甚至比決戰之前更肅殺、更凜冽。陸小鳳想起他看過的那些評書故事裡,形容一個人「身前身後百步的殺氣」,原來竟是真的。
陸小鳳不能不站出來,於是朋友們也都站了出來。
場面非常難堪,好在皇帝的口諭及時制止了這一場無益的衝突。各色人等——無論生死,都必須即刻出宮。朝廷的麻煩事比他們的多得多。
陸小鳳本來以為西門吹雪會是最先自行離去的人,但是西門吹雪等到了陸小鳳和朋友告別。朋友們告別得很快,溜走得比兔子竄的還快。陸小鳳很奇怪平時鬧哄哄的司空摘星、囉嗦的老實和尚、講義氣的卜巨為什麼也跑得這麼快,直到他扭頭看見西門吹雪冷冰冰的臉和殺人的眼神。
「咳……」陸小鳳心想,難怪啊,這麼尊神在這兒。
西門吹雪沒有更多的手,他伸腿擋住了陸小鳳。
陸小鳳差點被他絆個跟頭。
陸小鳳驚疑地看著他。
「……救他。」
西門吹雪明明沒說過幾句話,嗓音卻嘶啞得像是哭喊過一日夜,陸小鳳一時都不敢相信這是他發出的聲音。
「救……?」陸小鳳疑惑地說出一個字之後恍然而悟,他震驚道,「難道他還——這、這是欺君……」
陸小鳳並不害怕欺君,他是替西門吹雪捏了一把汗,但他更為兩個朋友都活下來感到如釋重負,他馬上笑逐顏開。
西門吹雪的臉依然緊繃,道:「我需要一輛車,合芳齋太遠了,先去最近的客棧。」
西門吹雪從不求人,陸小鳳當然知道這事非同小可。陸小鳳總有些別人想不到的本事,夜禁已開,他用最快的速度弄到一輛馬車。
行人寥寥的清晨,一輛馬車在京城的土路上跑得顛簸跳動,一個四條眉毛、衣著華麗的漢子充當車夫,正在毫不客氣地驅趕著馬匹。
車廂里的西門吹雪被顛得簡直想罵人,可他又連罵人的時間都沒有。葉孤城說是活著,不過是有口氣罷了,便是這一絲半縷的氣息,也快要消失在卡住喉嚨的血沫子裡了。西門吹雪方才還能在他腋下懷中感受到的微微的溫熱,隨著他胸前擴散的血跡和渾身浸出的冷汗,也在漸漸消失。
好在陸小鳳是常走江湖的,趕車前丟給他一瓶隨身攜帶的金瘡藥。西門吹雪左顧右盼,沒有趁手的東西,只得脫下自己染著夜間風露的冷冰冰的罩衫,又脫去厚而硬的貼里,咬咬牙,連身上白熟羅的裡衣也除下。他伸手解開葉孤城的衣襟,葉孤城胸前的血已經把幾層衣服糨在一起,他小心地層層揭起那些濕漉漉的白布,傷口很深,血糊糊的,藥粉剛剛撒上去就被血衝散了。西門吹雪長年練劍,任馬車劇烈顛簸,他一隻手執著藥瓶像執劍一樣穩,一口氣敷了半瓶藥,又捲起體溫暖著的柔軟裡衣塞住傷口,兩隻衣袖像布帶一樣,繞過葉孤城的身子縛好。
西門吹雪運了一層內力按壓他的胸腔,想讓他嘔出肺腑和喉口的淤血,但強行催動,縛好的傷口又隱隱滲出血跡。
西門吹雪看著眼前因缺氧而紫紺的嘴唇和失血晄白的臉。他穩定而緩慢地調整了葉孤城的體位,用二指撬開他的牙關,覆上自己的嘴唇,用自己的吐納,帶著他呼吸。片刻之後,西門吹雪吐出一口污血。他拿起罩衫和貼里,層層裹著葉孤城。
西門吹雪不在意什麼,他要比劍,就一門心思地一定要找他比劍;他要救他,就一門心思地一定要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