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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你回信中說,你已成婚,將為人父,所以需要安頓家裡,約戰推遲一月,地點由我決定。
此是我萬不能預料之事。
得知此事,我甚至想要取消約戰。
你不是我原本所想那般孤高無情之人,雖出我意料,但眷眷之情,也應成全。你既掛心妻兒,劍意多少會受到影響。你生活如此圓滿,理當順遂一生。我當然不願意輸,你也不必為必死之人的執念,擔上殞身劍下、拋妻棄子的風險。你我不見也罷。
只是月明之夜,紫金之巔之約,已經傳遍江湖。你定是寧死也不願向天下武人失約,我之籌謀,又不能對任何人言。我藉機將約戰改在紫禁之巔,與南王世子做了安排。調開禁衛,我至御前,正可藉機行事;你不會向重傷之人出手,到時離場,也能平安無事。雖說欺瞞了你,可也是兩全其美之策,於你無害,等你兒女繞膝,享受天倫的時候,總不會一直怨我。
不料陸小鳳識破全局,我未來得及對皇帝提及東南海事,就已成為逼宮弒君的逆賊。你仍舊待在皇城,你我二人之間,終不免一戰。
我抱必死之心,不在九月十五夜,而在決定渡海北上之時。
此來中原,無非以身當劍,本無意結交江湖朋友,結識陸小鳳,一則是好奇靈犀一指,另則可利用他的名聲與交遊廣泛。陸小鳳有俠氣,一來二去,竟是不能不交這個朋友。至於你我,終究只能為敵。
九月十六,我自知身敗名裂,生死勝負,皆如雲散,所余之物唯有劍,也唯有將劍託付於你。
你殺我在前,又救我於後,亦是我萬不能預料之事。
禁城一戰之後,至今已二月余,朝夕相處,承蒙照料,也切磋劍技。你於我先有一劍之恩,後有救命之恩,無論如何都不能回報萬一。
你心我知。
我初見你時便生妄念,如今又豈能不知。
你我之間,有惺惺相惜之情,有知己之情,或許還有不能盡言之情。
只是武人一生,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
孤身避世,晨昏練劍,是見自己。
得一對手,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是見天地。
逼宮極諫,補主之過,惡惡而能去,善善而能用,使我故鄉免於塗炭,是見眾生。
這最後一步,終歸還是要走。
罪莫大於可欲,不能用來律人,卻應用來律己,你我不能盡言之情,既是不能盡言,忘了也罷。
西門吹雪急不可耐地往下看著信箋,一開始他就不能遏制地回想起他和葉孤城初次在大海上相見的情形。
他們當時的處境,也是敵非友。
出身塞北,極少走水路的西門吹雪連續追殺了縱橫七海,殘殺無辜的獨臂神龍海奇闊十九日,雖然海奇闊覆舟而死,少年西門吹雪攜帶的物資耗盡,飢餓疲倦,也已到極限。那時已經離岸很遠了,前來干擾的船隻被他擊敗、甩開很多。他在這個時候看見了白雲城的船,葉孤城自己的船,與載貨的商船不同,雖然船身不大漆飾也素淡,結構線條卻流暢漂亮。
海商浮華,船工粗豪,粵人閩人講話一概聽不懂,模樣又多較中原武林人黑瘦矮小,西門吹雪本是不大看得上這些沿海一帶的豪門,見到葉孤城卻是意外之喜。南海諸劍之首像傳說中一樣秀色奪人,在碧海青天雪浪白帆之間更是如此,站在大船的邊沿居高臨下,鷗鳥在他身邊打轉,仿佛要乘風飛去一般。
西門吹雪少年心氣高,即使身在絕境也絕不示弱,他握住劍,說出了不惜一戰的話。
葉孤城從大船躍下,踏上他的小船,他的小船隻是極微小地晃了一晃,像是海鷗停在上面一般。
結果說了一通大話的自己被人家駕著小船送回岸上了。
西門吹雪還記得那段水路,遠遠的烏雲慢慢逼近,頭頂上卻是藍的近乎透明的天空和白玉般的浮雲,金燦燦的陽光灑在他身上,有人手法嫻熟地給他搖著船,深不見底又溫柔如同鑲了白邊的藍緞子一般的海水在船沿波動起伏,除了他二人偶然的話語,耳邊就只有有規律的水聲,上不著天,下不著地,仿佛這世上只剩下他們。
原來那時他們的想法就是一樣的。
西門吹雪一口氣看到你心我知,看到不能盡言之情,看到罪莫大於可欲。
前所未有的驚喜、憤怒乃至於疼痛在西門吹雪長年冰封的內心衝擊往復。
他曾經那樣小心翼翼地抱著他、沒有遮掩地照料他、肌膚相貼地暖著他,他們日夜愉快地談論劍和一些有趣的事,他們不開口就知道對方的心意……如果葉孤城無意也就罷了,可他知道,他不但知道自己的心,還知道西門吹雪的心,他明明全都知道,卻能在那樣的朝夕相處之下不露痕跡,一心赴死。
世上竟有如此無情之人。
手裡的紙被他攥緊,虧得眼睛不能練功,否則西門吹雪得把那紙盯穿了。
他攜劍在手,霍然起身,卻驀地感覺到一陣墜重的倦意。
他猛然想到葉孤城曾經從他的藥箱裡拿出那個小瓶子,他擋住了葉孤城的手,對他說「這是麻藥,雖然無味,吸久了會昏睡不醒」。這藥粉本是被嘲諷萬梅山莊沒有麻藥之後,準備給他療傷鎮痛用的,也算亡羊補牢,沒想到被用到了自己的頭上。
西門吹雪強打精神,捏了捏那意外厚實的信紙,果然是兩張紙糊成的夾層。這種小伎倆本瞞不過西門吹雪,可是他一開始就被內容吸引住了,他只顧著讀下去,只顧著回憶,只顧著證實那些感情,他忘記了葉孤城已經騙了他多少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