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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門吹雪尚未看清來人的臉,已覺察到他渾身繃緊的戒備。
那人疾速馳走的腳步在一瞬間硬生生剎住。兩股劍氣就像是奔騰而來的巨浪撞上凝然不動的礁石又轟然分開,散開的劍氣化作飛散的水霧和砂石的塵屑,籠蓋四野。
他們的目光交錯而過,如金石利刃相擊。
他們之間飄來一片黃葉,立刻猶如金鑄的一般墜地不起。
動者如海,靜者如岳,一葉落而知歲暮將至。
這樣的劍氣,不會有他人。如果用劍來識別的話,他們是茫茫人海之中彼此唯一的同類,無論在何種場合下,都絕不會認錯。
萬裡層雲,千山暮雪,渺渺漫漫,終將相遇。
寒涼的空氣重新恢復了凝滯不動,甚至更沉重、更寒涼。
葉孤城認出了西門吹雪,也感受到了對方的劍氣,但他的心還沒有收回來。
雖然從外表上看不出來,但他實有些慌不擇路。
他的人雖然已經脫出,他的思緒還留在南書房的對峙之中。
如果當初他選擇真真實實地約戰一場並且應戰,那麼無論生死成敗,他作為劍客的榮耀並不會有污點。
可是他到底還是選擇了用這個機會為東南之地搏上一搏。
如果他見到皇帝的時候就立刻取他性命,縱使皇帝身上有些功夫,也絕無可能從他劍下生還。南王世子也答應了他如果成功奪位會厚待東南之地。他對自己的生死並不在意,至於弒君,如果皇帝一人之命可換得閔粵兩地千條萬條人命,他也不在意罪名。
可是他到底還是願意聽聽皇帝的話,想知道剛剛即位的年輕皇帝到底是不是一個可諫之君,到底能不能負荷帝國的未來。
所以他的劍終究是沒能刺的下去。
最後的辦法,他還可以擊穴控制皇帝再做打算,可是陸小鳳的出現又太快了些。
一念之差,一事無成,白白騙了西門吹雪,騙了陸小鳳,騙了整個武林,還誤了故鄉。可他答應過明月港,那件事還偏偏對誰都不能說。
南王世子說他婦人之仁,如今看來竟是真的。
苦心孤詣,為山九仞,功虧一簣。
劍術之上,他數年來已號稱無敵;海陸往來,他也自認為無難辦之事。今夜事敗,他所遭受到的峻烈的心理挫折,近乎滅頂,比一死更甚。若是他人,大概萬念俱灰了吧。
儘管如此,情急之下,他還是迷惑了陸小鳳,給自己留了脫身的先機。直到現在,魏子云和那群大內侍衛還尚未跟來,他本是可以逃出皇城的。
可偏偏此時此地,站著西門吹雪。
他自嘲一笑。
時也,運也,命也。
西門吹雪凌厲的目光,剎那間看穿了他心中的混亂。這樣的獨一無二的對手,與他約戰,心思竟然不在這裡。可他本不該是這樣的人,明珠暗投,真是可惜。
西門吹雪道:「你學劍?」
葉孤城看了他一眼,這一問簡直無厘頭。
西門吹雪又道:「你知不知道劍的精義何在?」
西門吹雪如此咄咄的語氣,似乎有些負氣。葉孤城看著他,不由得想起當年那個倔強少年,如今雖然足以與他匹敵,他卻總覺得他還是個孩子。
葉孤城和緩了神色:「你說。」
西門吹雪道:「在於誠。」
西門吹雪急急追上一句:「唯有誠心正意,才能達到劍術的巔峰,不誠之人,根本不足論劍。」
西門吹雪緊緊地盯著他,再次急急追上一句:「你不誠。」
一句一句,都有所指,葉孤城終於知道他在生什麼氣了。
他實在是利用且欺騙了西門吹雪,西門吹雪就是視之為侮辱,也無不可。
他沉默許久,他並不想折損西門吹雪年輕誠摯的心,但他終於問道:「你學劍?」
西門吹雪認真道:「學無止境,劍更無止境。」
這是充滿求學精神的話,十年以前,或者數年以前,葉孤城也曾有過這樣心外無物、追求永不可及的劍術至境的心,甚至為此自閉海島,不再踏足紛紛擾擾的中原。可是從什麼時候起,連孤懸海外的島,也逃不過紛紛世事了呢。
不論劍是否有止境,他如今都是已經走到盡頭了,自己的盡頭。
但他還是對西門吹雪說道:「你既學劍,就該知道學劍的人只需誠於劍,並不必誠於人。」
這並不是他的敷衍,實乃椎心泣血的體會,可惜西門吹雪不會懂。
紫禁城的禁衛終於趕到,刀山劍網從身後層層疊疊包圍了他。
魏子云問他:「城主在天外,劍如飛仙,人也如飛仙,何苦自貶紅塵,作此不智事?」
葉孤城搖搖頭:「你不懂。」
他知道魏子云不懂,這些拱衛皇城的人都不會懂,這世上又怎會有真正超然天外的清淨地,人若是踏足過地獄,又怎會畏懼紅塵。
他們不懂,但卻可以立即拿人。
所以最先與這三千禁衛衝突的人不是葉孤城,而是西門吹雪,幾乎到了劍拔弩張的程度。
西門吹雪知道謀大逆的罪名是什麼下場,當場格殺還算是幸運,朝廷當然更傾向於捉拿審問。本朝的詔獄和酷刑,魂飛湯火,慘毒難言,直如人間地獄。他從站在這城門前的時候就知道,今夜這一戰,恐怕也是他二人最後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