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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膽吃驚地睜大雙眼:「這一路上你和城主在一起時,難道扎手的東西你都讓他拿?」
西門吹雪不再說話,上前拈起裝海膽的網兜。
這種事情不應解釋。
還是漁家婆婆看他那小心翼翼的樣子,擋住他的手,用刀子把海膽一個一個撬開了,挖出雞蛋黃似的黃兒放在小罐子裡,兜好了交給西門吹雪,一邊笑道:「是中原的客人吧,沒見過這東西。」
白雲城的花並不多,飛仙島亦然,海島土層單薄,鹽鹼又重,花木長得不好,照膽路過有花木的地方,就稀罕地揪了好幾枝,拿不下了也不肯和海膽放在一起,把兩隻手占得滿滿的。花兒和她很配,她雖穿著素雅的白衣,佩劍的劍柄卻纏了鮮艷的絲線,吸汗防滑之餘,還很漂亮。
西門吹雪拎著那一罐子寶貝海膽在旁走著,他從這個位置,望著一頭泊在碼頭的商船,又遠遠望著另一頭建在高處的白雲城。城磚是天然的砂土色,在陽光下有些泛白,安詳靜謐,讓人想不到它曾經經歷過的海雨天風。
就像是他見到葉孤城的時候,葉孤城就已經是名動天下的白雲城主,他同樣也不曾知道他經歷過的海雨天風。
西門吹雪突然問道:「船上的炮,就是江湖傳言中夷人的弗朗機麼?」
「啊……」照膽嘆一口氣,無奈道,「商船上的,是紅毛番大炮,城防用的,是佛郎機炮,其實做佛郎機炮的人,不是什麼佛郎機人,應該是叫什麼『蒲都麗家』,紅毛番的名字都很難叫……」
西門吹雪道:「這類東西,殺傷人命,比唐門暗器還強?」
「當然厲害得多,」照膽爭辯道,「但是鐵炮不同於暗器,是放在明面上的殺人武器,武力強弱,也是放在明面上的,沒有暗害之心。」
其實魯密銃之類,躲在暗處射人,只怕比機簧、暗鏢之類更為陰險,她不願提及。
西門吹雪道:「白雲城中,這種東西很多?」
照膽看他一眼:「怎麼,你想進貨?」
海商出身的人三句話不離本行,但西門吹雪從未想過給萬梅山莊安裝幾個這樣的鐵傢伙。
西門吹雪道:「一人無論怎樣鍛鍊,精力終究有限,而器械運作得法則物力無窮。白雲城如此追求器械精良,終有一日,器械殺人之力,可令城摧山崩,勝過人力千百倍;而學劍,需要花費許多時間甚至窮畢生之力方能略有進益,學成之後,怒而拔劍,也不過血濺五步。既如此,你又為要何在此學劍?」
照膽停下腳步:「既如此,西門莊主又為何學劍?」
西門吹雪道:「我本就意在學劍,劍術之外,天地萬物,於我而言皆等而下之。器械殺人,縱使威力無窮,殺人如草,也不及滴血自劍尖吹落的剎那。」
照膽問道:「那你認為我不是如此?」
西門吹雪道:「你的好惡過於明顯,而你喜愛之物,又未免太多。學劍,所為終究不過是殺人,只有心性冷僻、耐得住長久寂寞而又不為人情物慾所動,方能窺見劍術至境。你心靈手巧,若是不將光陰消耗在學劍上,用來做別的事,可以既開心,又有所成就。恕我直言,如果是我,我不會建議你學劍,葉孤城為何會接納你學劍?」
照膽天資不錯,但談不上超乎常人,更何況聰明人的通病,趣味多多,心思耗散。西門吹雪很清楚,葉孤城並非寬容隨和之人,劍術之上自然精益求精,教授南王世子不過是逢場作戲,可白雲城自己的入室弟子,怎會如此。
這個問題似乎不易回答,一路暢言無阻的女孩子安靜下來。
她和西門吹雪一時竟有些大眼瞪小眼。
「你說了這麼多,只是為了最後這個問題吧。」照膽笑道,「難道——你嫉妒我?」
西門吹雪低頭看著海膽,無法回答的問題還是不回答為好。
「其實,再精良的器械,最後都會用完。」
照膽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西門吹雪反應過來她是在回答前面的那個問題。
「當你還能嗅到血從劍尖滴下的味道的時候,說明你的處境還是很不錯啊。最血腥的地方,其實是沒有血腥味兒的,因為只有硝石火藥的味道。當器械耗盡的時候,剩下的仍然是人與人的搏鬥。所以,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會學劍,或者學別的兵刃,不全是因為適合,也不全是因為喜歡。」
當西門吹雪行於濱海街市的時候,葉孤城花了許多時間洗去一路風塵,又安排了送西門吹雪北上的船,讓人給從浙江送他們來此的商船補充了淡水、糧食、柴草、武器和衣物。葉麻前來問候,二人便談起朝廷允許福建月港開禁的事,不覺已是過午多時。
城主遠歸,且有客同來,白雲城中總歸要酒宴招待一番,早春天黑的依然很早,所以不等黃昏,廳中就已布了菜。
此地山珍海味出的不少,中原達官貴人家的珍品魚翅、海參、燕窩、以及各類稀罕的魚肉雖然不多,偶然也能捕獲,蝦蟹之類更是尋常;倒是中原常吃的牛羊肉,極為難得,陸上肉食平常只吃得上雞肉,一道嫩滑的白切雞竟成了名菜。
本地產一種椰子酒,用椰子花芽的汁液所釀,數年方成,十成里倒有一成是糖,酒味極淡,甜味極濃,色澤清澈如水,椰香清雅,入口甜美,味道比椰子水更勝一籌。西門吹雪平時只喝白水,一半是怕放縱口腹之慾傷身,另一半也是怕江湖險惡有人下藥,如今到了白雲城,他不願顯得拘謹小器,又不知是酒,有人勸飲,既然椰汁香甜,喝些也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