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倭寇殺人,不但比陸上被迫落草的殘民兇猛,甚至比南島的蠻子們還殘酷。船主的臉色霎時像死人一樣蒼白。
不論海盜是劫財還是殺人,他已絕無生理。
造一艘大船,要數十萬兩白銀的血本;船上的貨,也都指望高價售出大賺一筆;雇來的夥計,也要擔負他們的衣食養家。一艘船的貨物被劫,船身被毀,船主也就傾家蕩產了,如今這世道,賠成這樣怕也沒什麼活路。
海盜奪了船,劫了貨,再把人一殺,拋屍大海,死無對證,對船主來說,越發死無葬身之地。
船主在葉孤城面前吹噓什麼開一條生路,如今被看起來像倭人的海盜一咋呼,越想越怕,把自己嚇得計無所出。
船主想到這裡,突然想起了葉孤城和西門吹雪,剛才他慌不擇路把這二位給忘了,船上的夥計不知道搭順風船的乘客的身份,船主卻是知道的。想到這二人在船上,他們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船主強作鎮定,對匪首梗起脖子,道:「你們可知道這是白雲城的船?」
匪首一陣嗤笑,於是群盜也笑了起來。
白雲城主是南海諸劍之首,名聲在外不假,受人敬畏也是真,當初白雲城的城防和海船的火器都十分在行,商船打出白雲城的旗號,海商也罷海盜也罷,都會互相行個方便。
處在人生各類巔峰的人,必然有著與他們的歡樂同樣尺碼的悲傷,也必然有著與他們的榮耀同樣尺碼的風險。
葉孤城當日說,成王敗寇,那還是針對廟堂之上而言。底層江湖的淺薄勢利,連這點面子功夫都不需要有。自從葉孤城與西門吹雪一戰落敗,目睹那一戰的外行認為那一戰枯燥難看,中原江湖上便多出了許多輕視之言,仿佛天外飛仙不過爾爾,仿佛白雲城主昔日的聲名動天下不過是浪得虛名,又仿佛他們個個都有了西門吹雪的本事。決戰落敗,壞的尚且只是劍法上的名頭;逼宮事敗,便是連江湖道義的名聲都壞了。此時船主提起「白雲城的船」,便有些不尷不尬,也無人相信。
匪首笑道:「死到臨頭還說是白雲城的船?船上也沒個像樣的兵器,看你們的身手也不像。你這麼說,你自己信嗎?」
船主頭上冒汗:「我——」
「我信。」
此時光線已是極暗,匪首尋聲看去,甲板上站著兩個人,身上負著劍,要不是臉長得好看,一身打扮跟白無常似的。
匪首開口大概是想罵幾句,但他嘴裡的粗話還沒說出來,臉色馬上就變了,臉上現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葉孤城?」
葉孤城的辨識度非常高——在南海的話,他的辨識度比西門吹雪還更高一點。
葉孤城看了一眼船東,向匪首道:「我出的錢雖然不多,這船也有我的一份。」
葉孤城上船時,塞給船東的銀票不過一萬兩,但此時船東雞啄米似的點頭,馬上認了大東家。
匪首轉身向他們走過來,身後倭人打扮的海盜也立刻圍上。
西門吹雪劍未出鞘,他抬手用劍柄擋住葉孤城。
西門吹雪的意思很明白,我告訴過你,不能再動武。
葉孤城指了指自己的嘴。
他的意思也很明白,我動口不動手。
西門吹雪的劍柄仍舊擋在那兒。
葉孤城抱臂望了望天,道:「行,那你用官話跟他們說。」
倭人打扮的海盜哇哇喊了一通,西門吹雪聽了一陣,兩眼一抹黑。
西門吹雪的態度不由得就有些鬆動。
葉孤城伸手把他的劍柄壓下,上前一步,隨意跟那「倭寇」說了幾句,特意用官話道:「都是此間鄉親,何必剃了頭打扮成倭寇呢。」
西門吹雪疑惑道:「不是倭寇?」
葉孤城悄聲道:「倭寇才有幾個人,海上裝成倭寇的,八成是假倭,一詐便詐出來。」
此時倭刀和倭銃,都比內地的武器精良,倭寇燒殺擄掠格外兇殘,沿海軍民聞之色變,心理上先輸了三分,一觸即潰。所以有些沿海落草的海盜,都打扮成倭寇的樣子,虛張聲勢,卻是比真倭還令人鄙夷。
打扮成倭寇的海盜們有些不自安,匪首臉上青紅不定,急需找回場子,但在白雲城主的劍面前,他又不敢妄動,一時進退兩難。
這時一個年輕人上前站在匪首旁邊,說了兩句什麼,轉臉笑看著葉孤城和西門吹雪二人。
這個笑容陰險而熟悉,葉孤城忽然認出了此人。
☆、十一、鳥倦飛而知還5
十月初冬,西門吹雪出莊殺人,前來萬梅山莊縱火行兇的人中,正有此人。
因此不在山莊的西門吹雪雖然不認得他,當時留在莊中的葉孤城卻認得他。
年輕人是出身飛魚島的南海本地人,當時自稱是白雲城的擁躉,因不甘葉孤城被西門吹雪所殺才到萬梅山莊報復。葉孤城為人冷漠,絕不輕信,唯獨對故鄉事十分上心,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反而一時被巧言所惑,險被其暗器所害,等騰出手來出招,此人已是飛身逃去,受制於己身傷勢,竟未能擊殺,只是將人後心刺傷。
如今再次相見,葉孤城雖然不是七情上面的人,心中卻已相當不快。若在從前,有人這樣兩次挑釁於他,只會死無葬身之地。
此刻西門吹雪不想讓他出手,他自己也不想出手。他可以為了劍術較技生死罔顧,但為這類人,實無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