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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孤城無言以對。
「我不想殺你,但我必須殺你。不是因為你擅闖宮禁,君前露刃。而是因為我要用你之策。」皇帝徐徐說道,「善政,必須屬於朝廷。」
暗處的死士紛紛現身,進入書房,已經合圍。
葉孤城嘆了一口氣,他站立不動,垂手而已。
南海的船主們不能理解他孤身入中原的心。
同謀的南王不知道他別有懷抱。
陸小鳳不知道他當初並無弒君的心。
只有皇帝懂,皇帝懂一切,所以皇帝非殺他不可。
皇帝亦嘆了一口氣,道:「生殺予奪本就在王權之內,我真想要殺你,本也不難。只是身為天子,所求的不是殺人,而是天下英雄入吾彀中。如此說來,朕也沒贏。可惜,我不敢冒險。世間花葉不相倫,花入金盆葉作塵,此亦無可奈何之事。」
西門吹雪發現葉孤城不在宅中的時候並不特別慌亂,他只是照料他,本就不禁止葉孤城的行動。雖然雪地里將人抱回那天給他衝擊很大,但葉孤城不是荒唐之人,就算外出,也應該比之前更加謹慎準備了。
朝夕相處,西門吹雪很清楚自己心中生出了什麼樣的感情,他從來不去迴避和扭曲它們,但他也清楚自己之於江湖的道義和家庭的責任,他更知道葉孤城是什麼樣的人。
陸小鳳曾按捺不住對他說,雖然他對兩個劍客朋友同樣尊敬和擔心,但他從未發覺葉孤城有過人類的愛和感情。
西門吹雪不是陸小鳳,可葉孤城也對他說過,只需誠於劍,而不必誠於人。只需看葉孤城的劍就知道,誠於劍的格調並不比誠於人更低,只是他如此說,便是斬釘截鐵地拒絕了人情。
西門吹雪能夠感覺到葉孤城比他更決絕,更孤立,他並不想改變他什麼,天外飛仙之所以為天外飛仙,如此無情無欲也是常人不可及之處。至於自己,能夠與他活著相見,一同論劍,已是之前不曾想過的快意,私心藏秘意,已經足夠。
自從上次療傷,葉孤城占據了他的主人臥室,西門吹雪踱步進入房中,突然撇見了葉孤城放在枕邊的劍。他心中隱隱覺得不妙,回頭看了劍架,自己送給葉孤城的劍也在架上。他早上見過自己的劍也在自己的壁上。
也就是說,葉孤城這次出門,沒有拿走一把劍。
西門吹雪完全知道他二人是如何劍不離身之人,而能夠自如行動的葉孤城,竟然沒有帶劍。
放棄劍,意味著放棄生命。
想到那日陸小鳳說到魏子云的所在,想到這幾日以來葉孤城的靜默,一絲和寒冬同樣凜冽的寒意浸入西門吹雪的胸膛。
西門吹雪伸手到枕邊,用冰冷的指尖拿起劍,他看到了被劍和枕共同壓住的信箋。他極快地抽出摺疊在一起的信紙,抖開。每一張信紙的質地很厚,用的墨也很厚,西門吹雪顧不上了,他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十餘年前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欣賞你。
那時你還年少,難以忘懷的,除了你的劍,還有你吹的竹笛。
☆、十、何人倚劍白雲天1
當年你於海上追殺獨臂神龍海奇闊。
海奇闊固然殘殺無辜,不過出海者縱橫東西二洋,為了在無王法、無道德的海上生存,自有一套規矩。
有人告訴我,說你壞了規矩。
海商首領們有時候自相殘殺,有時候卻利益共同,他們不容攪局者的出現。
彼時白雲城恰有故人來訪,我承諸船主所求,在海上找到你,我想若是無禮妄為之人,殺之可也。
東南諸島,水上功夫好的人很多,你不識水性,竟只靠駕舟和劍法,花了十數日,才從船隊的合圍中追及海奇闊,取他性命。十幾歲的稚齡,為武林公義,僅靠一葉小舟在海上追殺十數日,實在令人敬服。
之後你求一戰。你已力竭,天時地利人和都在我處,我自然不會乘人之危。
海上風雨將至,小舟極易傾覆,你又不善駕舟、不識水性,我想送你回岸。你說你一生無求於人,不肯登我大船,我只好登你的小舟,你我同舟返岸。
你隨身之物因連日追殺而污損,劍不離身,只能以笛聲為報。我不懂絲竹,海島偏僻之地,沒有曲樂之聲,島民山歌嘔啞嘲哳,聽你笛聲簡直有如仙樂。你劍法與韌性都是我平生僅見,而又如此琴心劍膽,假以時日,怕是世上絕無僅有之人。
我一向自詡不滯於物,不困於情,那時竟暗生妄想,想那舟永不靠岸。
朝廷自誘殺五峰船主以來,與沿海衝突,局勢日蹙,東南反意,已是箭在弦上,一旦亂起,魚米富庶之地,必將百里無煙,窮年烽火,死者藉枕。我意今歲北上中原,面君陳情,曉以利害,請開海禁,若皇帝不允,兵諫亦可,死諫亦可,另立新君亦無不可。我沒有途逕入朝,遂設法結識南王世子,借南王父子覲見之機入京。南王府籠絡江南嶺南的江湖人,陰養死士,我知情已久,稍作慫恿,世子就想要動手。世子計劃來年元日動手,朝中守衛森嚴,我一旦脅迫皇帝,不論諫言成敗,必無生理。
與面君同樣重要的事,就是見你。我有生之年,倘若不能與你一戰,怕是要抱憾而死,所以我七月去信,提出八月十五,秣陵紫金山之約。三秋之半,世間所謂月圓人圓之日,我卻只想見你。若是得勝,我自是還要面君;若是死在你的劍下,那我的本事也定然不足以在三千禁衛之中接近皇帝,就只了結見你這一樁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