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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上的艙房都在船舷兩側,一推開門就能看見天光傾瀉、長河廣闊。遲暮知道這是周綺出去了,於是將攤開的包袱留在桌上,轉身開門出去,一眼就看見周綺手肘撐在船舷上,低頭看著船下波光粼粼的河面。
她走過去,才發現周綺還拿著一把小刻刀,正削刻著手中的一小塊木料。她手藝很巧,動作靈活又迅捷,那塊木料已經刻了一半,正在她手上一點點成形,看得出是一朵嬌艷欲滴的杏花。
遲暮在旁邊看了一會,終於忍不住開口道:「你做這個還挺厲害的。」
「你可別誇我,班門弄斧而已。」周綺一邊說,一邊拿刻刀削掉凸起的邊角,「其實我也就只會刻這麼幾種,要是更大的物件,我也刻不來。」
風和日麗,天朗氣清,空中偶有白鳥劃開雲際,低翔飛過。望著廣闊無邊的運河,她的語氣也難得地輕快了一些。遲暮低頭看向她倒映在水上的面容,她眼角眉梢微微的笑意都被映在水中,隨著碧波輕輕蕩漾。
遲暮不由得說:「你看起來心情不錯。」
「是嗎?」
見她點頭,周綺沉默了片刻,才輕聲說:「可能是因為這次上了畫舫,圓了我很久以來的夢吧。」
「我小時候,每次在運河邊上給人搬東西,看見蓬萊畫舫停在岸邊,都特別羨慕那些達官貴人。他們在河上可以行船,出遠門可以坐馬車,就算是上街,都有人用轎子抬著,生怕磕了碰了。」她低下頭,看著手中那朵還沒成型的杏花,眼神逐漸暗淡下去,「其實我連吳小姐長什麼樣都不知道,她每次上街都有侍從跟著,浩浩蕩蕩的一大片,偶爾能看見她本人,也是用面紗遮著臉。我雖然在長安城見過她很多次,但其實大多數時候,都是她的車輦過去了,我聽了旁人議論,才知道是她。」
遲暮還沒來得及答話,她又說:「我十六歲的時候,還曾在瑤縣聽人提起過謝小姐,要不是機緣巧合同她打過照面,她這次來長安,我也認不出她來。
周綺擺弄刻刀的手緩緩停了下來,她看著水面,看著水波蕩漾間自己的面容。粼粼的波光好像有什麼不可言說的能力,將她的思緒也一併晃了進去,讓她神情恍惚,望著水面怔怔地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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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間,她好像忘了自己身在何處,耳邊又響起車馬喧囂的聲音。馬蹄聲急促地沖向街道,趕車人一邊揮起鞭子抽打拉車的駿馬,一邊大聲喝令,讓旁邊的行人讓路。馬車過去以後,她又看見對面街上的燒餅攤子上排起了長隊,香氣撲鼻的燒餅剛剛出爐,就被人一搶而空。
她自然是什麼也搶不到的,因為荷包空空,連一個銅板也沒有,只能坐在街沿上眼巴巴地看著,還順帶不爽地推了推旁邊的林辰:「你看看你,幫人家洗個碗,能連著打碎三個勺子,昨天一天的工錢都賠進去了,現在好了,連個燒餅都買不起。」
林辰沒理她,他站在原地,目光追隨著匆匆駛過的馬車:「那好像是謝家的馬車,你說車上會不會有謝小姐?」
「算了吧,」周綺沒好氣地說,「人家可是縣令的女兒,深閨里養大的大小姐,怎麼可能看得上我們這種平民百姓?」
「阿綺說得對,」邊上的楊凡也開口了,「你說你要是個武林盟的少俠,或者是個什麼富家公子,那也是挺受人尊崇的。可像我們這樣,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人家憑什麼把女兒嫁給你啊?」
被輪流潑了兩次冷水,林辰終於頹然坐回地上:「我知道,可是我真的很喜歡謝小姐,你們是沒看見,那天她從花店出來,捧著那枝杏花,雖然她戴著面紗,可是——」
船身猛地晃了一下,繼而緩緩破開碧波,往運河深處駛去。周綺猝不及防地回過神來,手上一松,刻了一半的杏花掉進了水中,在濺起了一朵水花之後,水面又歸於平靜,卻再也找不到那朵杏花了。
周綺下意識伸手去撈,但也沒來得及,伸出去的手只好停在了半空,指尖沾上了一點濺起的水花。
她盯著波浪翻湧的水面看了半晌,最後嘆了口氣:「算了,回去再刻一朵就是了。」
船身有些搖晃,遲暮一隻手扶住欄杆,問她:「你除了花和葉子,還會刻些其他的嗎?」
「花鳥樹木,這些是最熟練的,刻字我也會。」周綺把玩著刻刀,淡淡地說,「你要是想刻什麼,我可以刻一個送你,你喜歡什麼?」
她側頭看遲暮,眼底眸光閃爍,幽沉深邃:「你喜歡字符,還是喜歡花鳥?字符的話那可容易多了,平安喜樂,或者長命百歲?」
河上有長風浩浩而來,從兩人之間穿掠而過。明朗的萬里晴空之下,遲暮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翻湧而起的陰霾:「我喜歡……長命百歲。」
周綺動作一頓,搖頭笑道:「這可太難了,我得先找閻王爺學一學。」
「是嗎?」遲暮低下頭,溫和地笑了笑,「沒關係,不會就不會吧,我自己也學不會。」
過了一會,她又悄悄抬眼,望著周綺的側臉,心中暗想:「原來她和我也是一類人嗎?」
這個猜測令她茫然又錯愕,幾乎壓抑不住急促又紊亂的呼吸,慌張之下,搭在欄杆上的指尖無意識地往裡收攏,直到指甲掐進了掌心才反應過來,恍然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目光卻渙散,迷茫得看不見任何焦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