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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綺沒有答話,她長久地沉默著,幾乎要凝固成燈光映照下的一尊塑像。
遲暮靜靜地看了她一會,視線投向更遠的地方:墓園裡高低錯落的墓碑整齊地排列著,每一座墳塋底下,都沉睡著一個曾經鮮活的靈魂。
不知過了多久,周綺垂下眼睫,撥轉風燈的燈罩:「你說得對,我要是能看得破,就不會是『想忘、不能忘』了。」
她習慣性地垂眸,想要遮掩住眼底的陰霾,卻忘了在見了太多次這個動作的遲暮眼中,這點掩飾完全是欲蓋彌彰。
燈罩猶自轉動,遲暮伸出手,按住了它的邊沿:「周綺。」
遲暮很少用這種語氣叫她的名字,周綺抬了抬眼,卻見她神色鄭重,沉聲道:「你看這個世界,就像看這盞燈一樣,不應該是隔著燈罩的。」
周綺按住燈罩的另一邊,然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你要是把燈罩拿走了,不僅燈光會刺眼,風一吹,它也就滅了。」
☆、Chapter.28
經過這麼一番折騰,時間已經接近戌時末。守墓人夜裡不敢隨意出來走動,早早地就把屋門鎖上了,周綺敲了一會見沒人來應,就把借來的風燈放在門前,和遲暮一起離開了墓園。
兩人一路上都沒說話,不約而同地保持著某種默契的沉默,各自回想不久前發生過的對話,心情自然是五味雜陳,但誰也不肯在明面上表現出來。
街頭挑起了燈籠,不少臨街的攤位都換了人,有人賣奇珍古玩,有人吞刀吐火地玩雜耍,還有人搬了把椅子,蒙著眼睛在拉二胡,跟前擺了只缺口的破碗,裡面盛了不少銅板銀票。
「不只是長安,這邊的夜市也挺繁華的。」周綺摸了個銅板,丟在那個拉二胡的盲人面前,「不過大同小異,東西也都一樣。」
這還是離開墓園之後,她開口說的第一句話。遲暮看著街邊高懸的紅燈籠,溫聲道:「這怎麼能一樣?長安是都城,皇城之下,自然比西關城要欣榮富貴,看起來是相似了些,其實也有很多不同的地方。」
周綺沒什麼表情,既不反駁也不應答。兩人又走了一段路,遲暮正思索著要不要問問回客棧的路,前方忽然喧鬧起來,只見燈籠高掛,酒旆招揚,竟是家規模不小的酒樓。
她在墓園裡睡到晚上,什麼也沒吃過,這一路過來早就餓了,只是不知道周綺有沒有吃過晚飯,本想回了客棧再找掌柜要些吃食,如果周綺是吃了晚飯來找她的,也不用麻煩周綺陪她再吃一頓。
但酒樓已經到了眼前,她猶豫片刻,想起周綺中午說過的話,腳步不自覺地頓了頓,問她:「你吃過晚飯了嗎?」
周綺看了她一眼:「你要是這麼問,如果我說吃過了,那你怎麼辦?」
「……」遲暮一時語塞,半晌才答道,「你這麼問,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要是在今天之前,她不會隨意提出這個問題。如果周綺不問,那她一定會默不作聲地回到客棧,等周綺回房以後,再獨自出去吃飯——她是不想麻煩別人的。
周綺打斷她:「我沒吃過,走吧。」
酒樓里坐了不少人,划拳猜酒很是熱鬧。兩人甫一踏入,就有眼尖的店小二跑過來,殷勤地領她們到角落空置的桌邊,又忙活著斟茶倒水,詢問菜式。周綺低頭把玩茶杯,一言不發,遲暮本就沒什麼心情思考太多,隨便點了幾個常見的菜餚,又要了兩碗米飯。
兩人就這麼沉默對坐,直到店小二吆喝著把菜餚一一端上桌來,碗筷全都配齊,周綺拿起筷子,夾起面前盤中的一片肉片,突然說:「說說吧。」
「什麼?」
「如果想讓我幫你,就說說你師父的事。」周綺看著她,認真地說,「我不了解內情,自然也不知道該怎麼幫你。」
遲暮想了想,搖頭道:「可是這樣一來,你什麼都知道了,我對你卻一無所知,是不是不太公平?」
周綺筷子重重一敲碗邊:「你還跟我討價還價……」
她話音未落,說了一半的句子忽然沒了下半截,扣緊的指尖無意識地鬆開,筷子從桌上滾落,在地上蹦彈著翻滾幾圈,停在了桌角。
她好像又看見了那個更年輕一些的自己,不過十五歲的年紀,縮在寒風肆虐的屋檐底下,小心翼翼地護著手中將滅未滅的燭火——那是他們唯一的熱度和光源。
「阿綺,你說這夜裡這麼黑,還這麼冷,會不會鬧鬼啊?」
說話的是她左邊的林辰,他素來膽小,最怕鬼神。
十五歲的周綺當然是不怕的,她為了賺更多的錢,已經跟著仵作去荒郊野嶺挖過屍體,還跟試圖像抓螢火蟲一樣兜一捧鬼火回來玩。
她滿不在乎:「鬧鬼就鬧鬼吧,鬼又不是你害死的,你還怕他們來找你?」
楊凡總是支持她的,無時無刻不在附和她說的每一句話:「就是啊,你看阿綺都不怕,就你膽子小。」
為了坑好友一把,他隔著林辰,探身跟周綺說話:「阿綺,我們來講鬼故事吧,看誰知道的多,如果有人接不下去,那明天洗盤子的時候就把另外兩個人的活都幹了。」
「這不公平!」林辰爭辯道,「你們倆又不怕,特別是阿綺,她知道那麼多,最後洗盤子的肯定是我!」
「你還討價還價是不是?」周綺推了他一把,「再說我就把蠟燭吹了,你怕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