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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暮身體不太好,夜一深就有些睏倦,靠著船篷小憩了一會,被一陣猛撲到船頭的風驚醒了。她睜開眼,發現燭火將熄未熄,而對面那個女人還是一動不動地坐著,簡直要讓人覺得她是入定了。
兩人同船而渡,怎麼也該客套著搭幾句話,但遲暮本就不太健談,和陌生人說話時差不多都是別人帶著她走,眼下這同渡的乘客出奇地沉默,她也就沒什麼話好說——就算是她開口,對方也未必會搭理她。
這一路實在百無聊賴,無事可做,她就又觀察起對面的乘客來:對方呼吸沉穩,看得出是有功夫在身的,只是不知深淺;看她身邊空無一物,沒帶包袱之類的東西,應該不是遠行的遊客,只是時常往來於瑤縣和長安之間,也不知道是做什麼的。
船行了一夜,終於遠遠看見長安城的輪廓了。天邊透出一線魚肚白,漆黑如墨的夜色悄然褪去,在晨光的浸染下變成了淺淡的藍,春風輕輕一推,浮雲就如飄絮般聚攏過來。
那位一夜都沒動作的乘客終於移動了視線,淡淡地掃了遲暮一眼,然後兀自站起來,走到船尾去看魚鷹。
遲暮忍不住想:「我怎麼說也是個活人吧,敢情還沒一隻魚鷹有趣嗎?」
不過她脾氣很好,倒也不生氣,只覺得這人有趣,回過頭去看她站在船尾的背影。
她還真是在看魚鷹,還彎下腰來和它橙黃的眼睛對視。魚鷹也不太想搭理她,眼珠冷漠地一動不動,只有翅膀時不時扇動一下,要不是有繩子拴著,估計就要一頭紮下水去了。
她好像心情不錯,還伸手去摸它生了黑褐色橫斑的尾羽。
逐漸明亮的日光傾瀉在船上,融融的暖意驅散了昨夜的春寒,遲暮看著她站在天光下的背影,直到這時才覺得她身上有了點活人氣。
遲暮不知道的是,昨晚她小憩的那一段時間裡,這位沉默的乘客曾經挪開過視線,正大光明地打量她,看了半天沒看出什麼名堂,便腹誹道:「我是突然長得傾國傾城了,還是臉上開花了,有這麼好看嗎?」
她琢磨半天,最後也只得出了一個結論:「這人大概是無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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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靠岸了,這是個小碼頭,除了載人的渡船就沒再有人來往。遲暮第一次來長安城,踏上碼頭的時候不由得稍稍駐足了一會,遠遠回望狹長的河道。
河上泛著碎金般的波光,兩側連綿的群山像屏障一般,將她曾經生活了兩年的小縣城阻隔在千里之外。
到了長安城,日子大概也會過得不一樣了。
等遲暮回過神來,才發現她駐足的這段時間裡,那個同渡了一夜的乘客已經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一路一句話也沒說上,等到了長安城裡,人海茫茫,不太可能再遇見這個人,這一路同行的緣分,大概也是要窮盡於此了。
不過天高路遠,江湖寬廣,也不知道下一程又會遇見怎樣的人,這一段短暫的緣分既然沒機會繼續,那也就沒必要追著不放了。
遲暮處世的心態一直都很好,不爭不搶分外平和。她把手中包袱背在肩上,出了渡口,找人問了條路,循著寬闊的街道走下去,先逛了逛附近的街市。
果然如傳言所說,長安城熙攘繁盛,光是街邊的樓閣牌坊就建得高大氣派。酒樓上呼聲陣陣,珠簾軟帳向兩邊輕輕一挑,明眸善睞的美人如飛燕般立在台上,鼓聲一起,就隨著樂聲拋起了水袖。
就連街邊的酒鋪都非同凡響,四溢的酒香遠隔著三條街就能聞到。遲暮從旁邊經過,看了眼那寫著「十年陳釀」的招牌,很想停下來買一壇再走,但她是個有閻王爺在身後催命的人,碰不得這些東西,也只能遠遠地看一看,權當看過就是嘗過了。
逛了一圈之後,時間趨近正午,日光也變得強烈了。遲暮想找個地方先住下來,尋到一個僻靜的街巷裡,正好見到街口有家掛著酒旗的客棧,牌匾上寫著「鴻福」二字,敞開的大門前沒什麼往來的遊人,顯然比起那些開在鬧市的,這家店算是客人不多,比較清靜。
她伸手擋了擋頭頂傾瀉的日光,跨進了這家客棧的大門。客堂里沒什麼人,只有兩桌客人正在吃飯,談話的聲量也不高,這一點輕微的響動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高空的酒旗被風吹得烈烈作響,也愈發襯得這客棧安靜,顯然是生意慘澹,勉強餬口的。
遲暮還是挺喜歡清靜的地方,她掃了一眼周圍,決定就在這住下。於是走到櫃檯邊,同低頭打著算盤的掌柜說:「一間上房。」
這掌柜也是奇怪,有客人來了,也不怎麼熱心招呼,好像來來去去全憑別人心意,不管客人是走是留,他坐在一旁等著就是了。遲暮見他放在算盤上的雙手虎口有繭,一呼一吸沉而平緩,就知道這人一定也不是個普通人。
掌柜抬起頭,這才露出滿臉的笑意:「姑娘是一個人來的?我們小店客人少,上房空了許多,我讓人給你挑間採光好又安靜的,好好歇息一下。」
他說話的間隙,遲暮注意到櫃檯里坐了另一個人,還是個年輕姑娘,正趴在桌上百無聊賴地玩一支沒沾墨的毛筆。照理說,有外人來了,就算不刻意招呼,也該抬頭看一看,但這人像是無知無覺一樣,什麼反應都沒有。
她一看那件月白的外衫就覺得眼熟,心裡咯噔一下,暗想:「這不會是昨天渡船上那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