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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印象從她在渡船上第一次見周綺時就留下了。之後在客棧里,見她和劉仲昆還有張蘭芝多說話,才發現這人原來是很伶牙俐齒的,只是不太喜歡搭理陌生人,和周綺稍微熟悉一些之後,她說話的時間才多了起來。
秦公子應該是很討她歡心的那一類人,出身大戶人家卻沒什麼架子,對他的熱愛的詩文非常執著,幽默風趣。
兩人都在長安長大,自然有很多能聊的東西,時而談起西市雜耍的藝人,時而談起街口開了很久的老店,還說到灞橋上的楊柳,又說起長亭外排著長隊送別的行人。
遲暮是個很能沉下心的人,她安靜地坐在桌邊,托著下頜聽他們聊天。秦公子說到他想寫出流傳千古的詩文時,周綺不忍心再潑他冷水,於是低頭夾起盤中的栗子,假裝什麼也沒聽見,遲暮卻微微笑道:「有志向是好事,說不定哪一天就成真了。」
秦公子立刻把她引為知己,連著拍了幾下桌面:「你看,這位姑娘才是真的懂我,就像俞伯牙鍾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
他嘖嘖嘆道:「眼下在畫舫上,這流水是有了,高山卻離得太遠,不好,不好。」
「公子說笑了,」遲暮搖搖頭,「我不懂詩文,也不會琴棋書畫,隨便附和兩句而已。」
秦公子眨眨眼,這才想起來忘了問她的姓名,連忙說:「好像還沒請教過姑娘的姓名,不知姑娘可方便告知一二?」
「我叫遲暮,」遲暮溫和地說,「就是『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的『遲暮』兩個字。」
「在下姓秦,秦子軒。」秦公子朝她一拱手,「姑娘這麼說可就不對了,『遲暮』二字,明明也是極有詩意,更何況姑娘還年輕,怎麼能拿這種寓意的句子來自擬?」
遲暮卻只是笑了笑:「這也是出自《楚辭》的名句,至於寓意,對我來說倒沒那麼重要,別人能聽明白就行。」
周綺正夾起一顆栗子,聞言停下動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遲暮察覺到了,卻沒在意,她臉上笑意不減,溫和而謙遜:「秦公子的名字也取得很好,一聽就知道是個瀟灑闊氣的人。」
「不敢當不敢當,」秦子軒連連擺手,「姑娘跟我說話也不用這麼客氣,就像周綺姑娘一樣,隨意些就行。」
☆、Chapter.18
這頓飯吃得十分愉快。
秦家從政經商都有涉及,家底殷實,秦子軒自小就很受寵愛,缺錢了有人眼巴巴地往跟前送,闖了禍有人替他兜底善後,做什麼都不用畏手畏腳,只管放心去做去闖。
他被這樣的家庭養出了十分隨和的性子,既不喜歡朝堂爭鬥,也不喜歡經商打拼,平日裡不怎麼結交權貴子弟,甚至連長安城裡有幾戶富貴人家都數不清楚,唯一的愛好就是撰文寫詩,除了詩會以外,其他需要交際應付的場合他都不會去,只想自己在家讀讀書、寫寫詩,閒來無事就去長安城裡逛一逛,從東市逛到西市,從雜耍看到歌舞,再去灞橋上折一枝楊柳,看看長亭外十里相送的行人。
秦子軒有兩個志向,一個是走遍中原地界,看遍大江南北;一個是寫出流傳千古、載入史冊詩篇的名句。
他一向看不慣那些富家子弟不拿正眼看人的做派,也不喜歡夫人小姐們養尊處優的生活習慣,這趟上蓬萊畫舫,也只是想看一看沿途的運河風光,並不想結識什麼權貴人家。在畫舫上遇見周綺和遲暮,對他來說算是一個令人驚喜的收穫。
秦子軒好不容易遇上了兩個有意思的人,一聊起天就停不下來。遲暮不擅交際,除了偶爾插幾句話,其餘時間大多都沉默著,但是難得遇上一個能讓周綺開口說話的人,她也就不忍心擾了他們倆的興致,等到他們兩個人都沒話聊了,這才叫住周綺,和她一起向秦子軒道別。
午飯剛過,離晚餐還有很長的時間。畫舫雖然寬闊,但總共也就三層,上兩層都是形制一樣的艙房,第一層也只有大廳、膳廳和廚房,如果不回房間,在船上也沒有什麼消遣,只能在船舷上看看沿途的風景。
遲暮先回房休息,周綺和她道別,然後也進了自己的艙房。
她今天上午來了以後,放下東西就直接到船舷上去了,也沒仔細看過畫舫上的艙房長什麼樣。關上門以後,她目光沿著牆邊掃了一圈,又掀開帷幔到床榻前看了看,最後走到桌邊。
她的箱籠還放在桌上,從上畫舫開始就沒有動過。周綺伸手將繩結打開,把裡面的東西一一拿出來,安置在牆角的架子上。
忽然間,她的動作停了下來,把打開的箱籠重新合攏,然後拎起把手,把它整個拿起來。
箱籠底下壓著一張紙箋,周綺盯著它看了一會,若無其事地將它推到一邊,然後繼續收拾東西。
艙房的桌邊有備好的筆墨紙硯,這張壓在她箱籠底下的紙就是用艙房裡的素紙和筆墨潦草寫成的,上面也只有簡短的一句話:「丑時一刻,一樓膳廳,船舷上。」
極其簡單,甚至只是幾個具有獨立含義的詞句,根本串不成一個通順的句子。周綺收拾完東西,又回來拿起那張素紙,三兩下揉成一團,搬了個凳子到帷幔後面,坐在香爐邊上,就著淡淡的馨香氣息,把那張紙一點點撕碎了扔到香爐里,看著它逐漸燒化,變成一縷輕煙。
她知道這是誰送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