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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也要坐?柳子桓拖了室中唯一一張椅子給旬卿,自己半倚著書案。
旬卿挑眉:“之前那兩句詩,怎麼不繼續寫?”不待柳子桓答問,他提起一支筆,又說:“你幼時即喪父,繼又失母,為何卻汲汲求名?”
“我——你既然知道始末,就應該知道我父天資過人,卻被族裡安排至此荒僻之地,為了生計,折節誤己,終死仍有大憾!我是為了替阿爺爭回這口氣……”柳子桓說出心事,只覺得既暢快又羞怒。
旬卿似古潭平靜無波,持筆而動,“若能回到族中,你待如何?”
柳子桓啞然。
“修身明志的已然太多,不過,若難捨功名,我可以幫你。”旬卿擱下筆,撇頭輕笑,“你大可不必去見那個致仕的老頭子,只憑著一沓文書,足矣。”
柳子桓盯著滿紙張牙舞爪,怔住了。不知不覺中,旬卿已然沒影了。
(三)
“旬卿?柳府?老道只記得數十年前,柳府曾有一位驚才艷艷的小公子,名叫柳旬,便是如今柳氏族長之從弟。”
柳子桓感到腦袋亂糟糟的,這燈靈旬卿怕不是族中爺爺輩的,怨靈?
“可惜柳公子被牽連進舞弊案,終生不得錄用,後鬱鬱而終世,或曰病沒,或曰懸綾——或,只是脫凡出了塵世。”老道緬懷地盯著手裡文書,柳子桓更加迷惑。
柳子桓仔細拭淨燈壁上的塵垢,又見旬卿現身身後。
“不點著燈,你也會出現嗎?”
“不然,出現與否,全憑心情。”旬卿的語氣帶著孤傲,長嘆而坐。
“這兩日參加文會,並未歸家。那文書果然——”
“果然,尋常書生哪裡抵擋得住得到宰輔青眼的誘惑,你還是去了。”
“柳旬,年少成名,院試、鄉試皆為頭名,人稱‘柳五首’,殿試伊始便因舞弊案被褫奪功名,也是那場殿試,商公被先皇欽點為狀元,從此風頭無兩,不惑之年便官盛入閣。”
旬卿臉色有異,只見柳子桓繼續說道:“我拿了文書請與商公仔細辨認,是柳旬字跡無虞,旬卿,你到底是——”
“任字跡、詩文如何,我也只是旬卿!你順藤摸瓜,也只查出粗淺,自作聰明,離湖山遠甚!”旬卿惱怒,揮筆洋洋灑灑下百來字,將紙甩給柳子桓,“仔細琢磨,半月後,再來考究你的詩文,商匙那個半入土的老頭子不是准許你入書院了嗎?竟不問正事,只管些瑣碎!”
柳子桓展開紙張,驚愕這竟然是阿爺的字,落款“柳湖山”,這字,他一輩子都不會認錯。
柳湖山過世時,柳子桓只七歲余,他依稀記得自己與母親跪在簡陋的靈堂,族中派來白衣勝雪的貴公子放下族裡的救濟,折算了父親收藏的古玩字畫便拂袖走人。
母親遣走了老僕,諸事自立,在那盞父親最珍視的古燈下用日漸模糊的雙眼縫製春衣、夏衫、秋袍、冬襖,都是給自己的。那些母親眼中模糊了的歲月,大概只有旬卿了解了吧。
(四)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於海,旬卿,你失意時也想過浮於海嗎?”
“色難,孝者展顏於父母,這,本應該是簡單事啊。”
“青衿爭出玉宮,硃筆獨點龍門(注①),既已成一家之言,又何必爭游以魚躍龍門為榮?再者,引用此句,會不會被說成驕矜自大、妄議聖上?”
……
旬卿覺得幫助柳子桓求取功名真是一件令人頭疼的事,不為無才,而為怪才,偏偏不能出半點差錯讓他走向偏執的死路。
“子桓,通透的朽木,為人所不顧、不謀,剔透的明玉,如蓮出淤泥,蓮子苦藏於內。這二者,皆有難言之苦楚,世人鮮知也。你想做朽木,還是明玉呢?”旬卿低頭看向少年,試探道。
“你能與我講講阿爺的事嗎?”
旬卿愣住,後道:“湖山之事,我也不甚了解。”
“我阿爺並非消沉而終,對否?他只是一塊通透的朽木,就這樣歿了,也乾乾淨淨,不置塵垢齏粉,而斯世朽木太多了,我想,我做不到阿爺那般透徹,大概想做一塊明玉吧。”
“你說得對,明玉也無妨,雖然你只能求科道之名而非才名,但勝在自知,由此觀之,我已無可授之處了。”旬卿展顏,“柳氏,的確朽木偏多啊。”
(五)
柳子桓站在船頭,寒淥激槳而起,打濕了他的單衣。
旬卿在他進入書院後就再也沒有出現,族中派了小廝安排妥當,直到考入縣學,他才得空回來,陋室依然冷清,卻因為常有人過來打理而潔淨明亮,柳子桓從袋中拿出青燈,安放在書案中央,盯了不知是半天還是一天,才偏頭睡去。
“把這些給柳子桓送過去吧。”
“遵命。”
也曾風霜淒夜破窗飄雨,也曾鮮衣怒馬金鑾唱第。便不識得二三字句,也準是待我來重翻再續……
柳子桓展開手中摺扇,扇面是旬卿所題:三代執經綸,詩焚燈欲燃。
他曾說只要焚字於古燈,他便可以看見。柳子桓仿照少年時的字跡,寫了幾首文字不通的打油詩,然後他將紙就近燈苗,他的手顫抖著,那火還是吞噬了紙墨,四周靜悄悄的,一切並沒有什麼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