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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也沒有地方可以去,她跌跌撞撞地走到湖邊。湖裡養了一群小鴨子,一位母親帶著孩子,在那裡拿著麵包一片一片地撕碎了餵小鴨子。因為小區管理很嚴,出入都有門禁,業主又不多,所以湖邊就只有他們三個人。餵小鴨子的母女不由得回頭看了她一眼,她一整天沒有吃東西,覺得胃裡只泛酸水,蹲下來要吐又吐不出來。那位太太似乎很關切,扶了她一把:“怎麼了,要不要去醫院?”
她有氣無力地還了個笑容:“沒事,就是胃痛。”
小女孩非常乖巧地叫了聲:“阿姨。”又問自己的媽媽,“阿姨是不是要生小寶寶了?電視上都這麼演。”
那位太太笑起來:“不是,阿姨是胃痛,去醫院看看就好了。‘
在那一剎那,杜曉蘇腦海里閃過個非常可怕的念頭,但沒容她抓住,家務助理已經找來了,遠遠見著她就焦灼萬分:”先生出事了……’
雷宇崢已經把房間裡能摔的東西都摔了,護士也被他關在外頭,管家見了她跟見了救星一樣,把鑰匙往她手裡一塞。她只好打開房門進去,其實裡面安靜極了,窗簾拉著,又沒有開燈,黑乎乎的什麼都看不到。
她摸索著把燈打開,才發現他一個人蹲在牆角,因為劇烈的疼痛佝僂成一團,一米八幾的大個子,竟然在發抖。
她蹲下來,試探地伸出手,他疼得全身都在痙攣,牙齒咬得緊緊的,已經這樣了他還執拗地想要推開她,她覺得他在賭氣,幸好疼痛讓他沒有了力氣。她把他抱在懷裡,他整個人還在發顫,但說不出話來。她耐心地哄他:“打一針好不好?讓護士進來給你打一針,好不好?”
他固執地搖頭,如同之前的每一次那樣,最近他的頭疼本來已經發作得越來越小了,而且疼痛一次比一次要輕,不曾劇烈到這種程度。她心裡明白是為什麼,他一個人坐在樓梯口的時候,曾經眼巴巴看著她出來,就像那天聽說粥沒了,就跟小孩子一樣可憐。她卻沒有管他,她本來是打算走的,即使他說過那樣的話,即使他已經明白地讓她知道,但她還是打算走的。
醫生說過這種疼痛與qíng緒緊張有很大的關係,他一直疼得嘔吐,然後昏厥過去。杜曉蘇本來還以為他又睡著了,護士進來才發現他是疼得昏過去了,於是給他注she了止痛劑。
她又覺得心軟了,就是這樣優柔,但總不能拋下他不管。可是心底那個隱密的念頭讓她不安到了極點,她終於對自己最近的身體狀況起了疑心,但總得想辦法確認一下。如果真的出了問題,她只有悄悄地離開。
但目前她還是努力地維持現狀,雷宇崢醒來後她極力讓自己表現得更自然,甚至試圖更接近他一點兒,但他卻待她並不友善,甚至不再跟她說話。他變得bào躁,沒有耐心,經常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她發現他竟然變本加厲地抽菸。管家愁眉苦臉,她只有自己去想辦法。她把打火機和菸捲全都藏起來,他找不著,終於肯跟她說話了:“拿出來!”
“給我點時間。”她似乎是心平氣和地說,“你不能一下子要求我接受。”
他沒有理會她,卻沒有再掘地三尺地找那些香菸。
這天天氣好,她好不容易哄得他去陽台上曬太陽補鈣,他卻自顧自地坐在藤椅上看報紙。秋天的日頭很好,天高雲淡,風裡似乎有落葉的香氣。她總叫他:“別看了,傷眼睛。”他往大理石欄杆的yīn影里避了避,繼續看。
她指了指樓下的花園:“你看,流làng貓。”
他果然把報紙擱下,往陽台下張望。花叢里的確有小動物,灌木的枝條都在輕微地搖動。但他一想就明白上當了,這些戒備森嚴的豪華別墅區,從哪兒來的流làng貓,恨不得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小區大門。
果然那小東西鑽出來一看,是隔壁鄰居家新養的寵物狗,搖著尾巴沖他們“汪汪”狂叫。沒一會兒鄰居的家務助理也循聲找來了,滿臉堆笑對著管家賠禮:“真不好意思,這小傢伙,一眨眼竟然溜過來了。替我跟雷先生雷太太說一聲,真是抱歉。”
他看她在陽台上看著人把小狗抱走,似乎很悵然的樣子。最近她似乎是在討好他了,雖然他不明白她的目的,但她看著那隻狗的樣子,讓他想起很久之前,在那個遙遠的海島上,她曾經可憐兮兮地央求他,想要帶走那隻瘦骨嶙峋的小貓。那時候她的眸子霧蒙蒙的,就像總是有水汽,老是哭過的樣子。
他不由自主地說:“要不養只吧。”
她只覺得頭大如斗,現在的日子已經比上班還慘,要管著這偌大一所房子裡所有亂七八糟的事,伺候這位大少爺,再加上一隻狗……
"我不喜歡狗。"
“你就喜歡貓。”
她微微有點詫異:“你怎麼知道?”
他哼了一聲沒說話。
huáng昏的時候鄰居家偶特意派人送了一籃水果過來,還親自寫了張卡片,說是小狗才剛買來認生,所以才會出現這樣的意外,深表歉意云云,很是客氣。管家把水果收了,照例跟她說了一聲,然後向她建議:“廚房新烤了新鮮蛋糕,鄰居家有小孩子,我們送份蛋糕過去,也是禮尚往來。”
她也挺贊成,本來偌大的地方才住了這麼幾十戶人家,鄰里和睦挺難得的。
過了幾天她陪雷宇崢去複查,回來的時候正巧遇見鄰居太太帶著小孩也回來。司機去停車,母女兩個特意過來跟他們打招呼,又道謝,原來就是那天在湖邊餵小鴨子的那對母女。小女孩教養非常好,小小年紀就十分懂禮貌,先叫了叔叔阿姨,又甜甜笑:“謝謝阿姨那天送的蛋糕,比我媽媽烤的還好吃呢。”
鄰居太太也笑:“上過幾天烘焙班,回來烤蛋糕給她吃,她還不樂意嘗,那天送了蛋糕過來,一個勁夸好吃,讓我來跟雷太太學藝呢。”
杜曉蘇怔了一下:“您誤會了……”
"不是她烤的。"雷宇崢難得笑了笑,“蛋糕是我們家西點師傅烤的,回頭我讓他把配方抄了給您送去。”
“謝謝。”鄰居太太笑容滿面,又回過頭來問杜曉蘇,“那次在湖邊遇上你,看到你很不舒服的樣子,我要送你去醫院,你又不肯。要不我介紹個老中醫給你號個脈,他治胃病也挺在行的。”
不知為什麼杜曉蘇的臉色都變了,勉qiáng笑了笑,“沒事,現在好多了,就是老毛病。”
“還是得注意一下,看你那天的樣子,說不定是胃酸過多。我有陣子就是那樣,還以為是又有了小毛頭,結果是虛驚一場。”又說了幾句話,鄰居太太才拉著女兒跟他們告別。
一進客廳傭人就迎上來,給他們拿拖鞋,又接了雷宇崢的風衣。杜曉蘇上樓回自己房間,誰知道雷宇崢也跟進來了。最近他對她總是愛理不理,今天的臉色更是沉鬱,她不由得攔住房門:“我要睡午覺了。”
他沒有說話,徑直去翻抽屜,裡面有些她的私人物品,所以她很憤怒:“你gān什麼?”
他仍舊不說話,又去拿她的包,她不讓他動:“你想gān什麼?”
他站在那裡沒有動,終於問:“你不舒服,怎麼不去醫院?”
“小毛病去什麼醫院?”
“你哪兒不舒服?”
“你管不著?”
“那跟我去醫院做檢查。”
“才從醫院回來又去醫院gān什麼?”
“你在怕什麼?”
“我怕什麼?”
“對,你怕什麼?”
她漸漸覺得呼吸有些急促。他看著她,這男人的目光跟箭一樣毒,似乎就想找准了她的七寸紮下去,bī得人不得不拼死掙扎。她抓著手袋,十指不由自主地用力擰緊,聲調冷冷的:“讓開。”
“你不把事qíng說清楚,別想出這個門。”
她滿臉怒色,推開他的手就往外走。他手臂一緊就抱住她,不顧她的掙扎,狠狠地吻住她。她的背心抵在牆上,觸著冰冷的壁紙,她覺得自己像是一塊氈,被他揉弄擠壓,幾乎透不過氣來。他的力道中似乎帶著某種痛楚:“告訴我。”
她緊閉著雙唇,雙手抗拒地抵在他胸口上,不管她怎麼掙,都掙不開他如影相隨的唇。他狠狠地吮吸,宛如在痛恨什麼:“告訴我!”他的呼吸夾雜著淡淡的藥香,是他早上吃的熊膽粥,又苦又甘的一種奇異香氣。她覺得熟悉的晨嘔又湧上來,胃裡犯酸,喉嚨發緊。他qiáng迫似的攥住她的腰,bī得她不得不對視他的眼睛,那樣像振嶸的眼睛……
她推開他撲到洗手間去,終於吐出來,一直嘔一直嘔,像是要把胃液都嘔出來。等她jīng疲力盡地吐完,他遞給她一杯溫水,還有毛巾。她一揮手把杯子把毛巾全打翻了,幾乎是歇斯底里:“是!我就是懷孕了怎麼樣?你到底想gān什麼?你qiángbào了我,難道還要qiáng迫我替你生孩子?你把我bī成了這樣,你還想怎麼樣?”
兩個人都狠狠地瞪著對方,他忍住把她撕成碎片的衝動,一字一頓:“杜曉蘇,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告訴你,你別想。”他忍不住咆哮,“你不要痴心妄想!”
他狠狠摔上門,把管家叫來:“找人看著杜小姐,有什麼閃失,我唯你是問。”
他搭了最快的一班航班回家去。北方的秋意明顯比南方更甚,雷宇崢連風衣都忘了穿,扣上西服的扣子,走下舷梯的時候,意外地發現不遠處的停機坪上,停著輛熟悉的汽車。
司機老遠看見他,就下來替他打開了車門。見著雷宇濤的時候,他還是很平靜,“哥,你怎麼來了?”
“我來送客人,沒想到接到你。”雷宇濤笑了笑,“你怎麼回來了?”
“回來看看爸媽。”
“你運氣不好,老爺子去河南了,咱媽也不在家。”
雷宇崢沒有做聲,雷宇濤拍了拍他的肩:“走,我給你接風,吃點好的。看你這樣子,瘦得都快跟振嶸原來一樣了。”
兄弟三個裡面,振嶸是最瘦的一個。提到他,兄弟兩人都陷入了沉默,不再jiāo談。
雷宇濤挑的地方很安靜,並不是所謂的私房菜罐子,而是原來食堂掌勺的譚爺爺的家裡。老譚師傅去世十幾年了,難得他兒子學了他七八成的手藝,但並不以此為業,更難得下廚。就是偶爾有舊友提前打了招呼,才燉上那麼幾鍋,也不收錢,因為通常來吃的都是有幾代jiāoqíng的故人。譚家是清靜的四合院,月dòng門後種了兩株洋槐,如今葉子都掉光了。從朝南的大玻璃窗子看出去,小院安靜得寂無人聲,偶爾一隻麻雀飛落,在方磚地上一本正經地踱著方步,似乎在數著落葉。一陣風來,麻雀細白的羽毛被chuī得翹了起來,於是撲了撲翅膀,又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