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她哭得像個孩子,氣噎聲堵,連氣都透不過來,只是嚎啕大哭,在這車水馬龍的街頭。從小她就被教導,孩子要自重自愛,不管任何場合,任何qíng況,尤其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失態。可是她受不了,她真的受不了,她第一次一個人,好比小孩子,頭一次嘗到糖的甜,可不過片刻又被生生奪走。他竟然撇下她,那樣殘忍的撇下她。
第二章(下)
紀南方第一次有點手足無措的感覺,有很多人在他面前流過眼淚,也有很多人哭著離開他,可他並沒有想過守守會在自己面前哭。在他心裡,她不過就是那個倔qiáng的小丫頭,其實她現在仍像個孩子一樣,就像孩子一樣在哭泣,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哭得連身體都在微微發抖。他想,什麼事qíng會如此痛苦,讓這個無憂無慮的小丫頭如此痛苦。他將自己的手帕給她,可是她不接。已經有路人頻頻側目,他問:“守守,先到我車上去好不好?”
她只是哭,他半qiáng迫把她弄到自己車上去,她似乎想要抓住什麼,可是什麼都沒有,所以只抓著自己胸口的衣服,那樣用力,他一度誤以為,她是想把她自己的心揪出來一般。她哭到蜷成一團,像小小的嬰兒,又像是很弱小的什麼動物。起先的嚎啕漸漸失了力氣,最後只餘下嗚咽,直哭得嘴唇發紫,他有點擔心她會暈過去,只好把她抱起來,像抱小孩子:“守守,你別哭了,守守……”
他一聲接一聲喚她的小名,她全身還在發抖,像小孩子閉住氣了,隔了好久,才抽噎一下,抓在自己胸口的手指終於鬆開了,可是旋即又抓住了他的衣襟,像只小小的無尾熊,軟軟的趴在那裡。他小心的問:“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她嘴唇仍在哆嗦,終於哽咽著說出一句話來:“我不回去。”
“那你先別哭了。”他有點擔心,又有點說不出的心煩意亂:“你吃過晚飯沒有,我請你吃飯好不好?”
小時候她就是嘴饞,長大後依然這樣,葉慎寬葉慎容一得罪她就請她吃飯,他也一樣。
“我不要吃飯。”她全身抽噎了一下,手指仍緊緊抓著他的衣襟,紀南方終於想起來,這還是她五歲時候落下的毛病。那年夏天天氣很熱,他們在北戴河,一群孩子玩得瘋了,連漲cháo都忘了。她一個人陷在水深處,眼睜睜看著海làng撲過來,連哭都忘了。最後被救上來的時候,她緊緊抓著大人的衣襟,就像現在這樣,半晌都沒有緩過氣來,更別說哭了。後來只要受到大的驚嚇,或者傷心的時候,她總是下意識會抓著人,仿佛即將溺斃的人,有一種絕望的驚慟。
紀南方開車在內環上轉了一圈,又問她:“我送你回家?”
守守哭得jīng疲力竭,連臉都是腫的,近乎固執地搖頭,只不想回家去。
紀南方沒有辦法,只好就近下了輔路,將車一直往前開。
守守蜷在后座,覺得有些累了,迷迷糊糊倒想睡了。只闔了一會兒眼,紀南方已經把車停下來,輕輕拍著她的臉:“守守,醒醒。”他的聲音很低,有點像她的大表哥,小時候有次她不聽話,被外婆關在琴房裡,表哥從窗外給她遞零食,就像現在這樣,的叫她的rǔ名,塞給她好吃的曲奇餅。她睡得有點迷了,睜了睜眼,看到是紀南方,一時不太想說話。
是一幢公寓,他們從地下停車場直接上樓去,私人管家在電梯門口等,中規中矩的英式作派,說的卻是中文:“紀先生,晚上好。”
守守想起有次去葉慎容那裡,私人管家也是站在電梯門口,開口卻是英文。她一想到電影裡口沫橫飛的台詞:“一口地道的倫敦腔,倍有面子。”就忍不住要笑,只好拼命繃著臉,越忍越忍不住,笑得那管家都有點莫明其妙了,不過專業素質就是專業素質,饒是她笑成那樣,仍舊彬彬有禮報之禮貌的微笑。
管家替他們開門,複式,很寬敞,客廳一面全是弧形的玻璃窗,足下是燈海一樣的城市。
“沒多少人來過,”紀南方說:“回去也別告訴我媽我有這地方,省得她羅嗦。”
她知道,哥哥們也有這種地方,狡兔三窟。偶爾偏要尋個僻靜,所以總留著最後一窟不讓人知道。
他將洗盥間指給她看,讓她去洗了臉。出荔他也已經把被她潑了咖啡的衣服全換掉了,穿了件寬鬆的套頭毛衣,她很少看到他穿成這樣,長手長腳,倒有點像學校里的師兄們,顯得很年輕,像大男生。她不由多打量兩眼,他只問她:“你還沒吃飯吧,想吃什麼?我給你弄。”
這可把她給震驚了:“你?會做飯?”
“你可把我想得太能耐了,”他忍不住笑:“我只會訂餐。”
“那我要吃披薩,十二寸的,辣的,咖喱至尊好了。”
“垃圾食品,小孩子。”
“我今年都滿二十歲了,馬上就二十一了,不是小孩子了。”
這句話真正逗得他大笑起來:“喲,都二十歲了。”
她沒有力氣跟他吵架,狠狠瞪了他一眼,大搖大擺的參觀起屋子來,客廳轉過走廓是一間視聽室,一堆器材擱在那裡,她專業多少沾邊,放眼望去全是發燒級中的極品,忍不住批評:“燒錢!”
“錢掙來就是的。”他仍舊是那種漫不經心的調子:“不錢掙錢gān嘛?”
視聽室旁則是偌大地CD室,三面牆從天到地,密密匝匝,眼繚亂全部是CD,分門別類,放置得整整齊齊。這房子的層空本來就高,架子從地面一直抵到天板,更顯得氣勢恢宏,看上去像國家圖書館的音像資料室,又像是唱片公司的CD倉庫,但唱片公司也未見得有如此豐富的收藏。她隨便打量了一下,就看到心愛:“這張借我。”
“不行!CD跟老婆不外借。”
“小氣!”她氣惱:“再說你有老婆嗎?等你有了老婆再說這話不遲。”
她跟他一吵架就肚子餓,幸好送餐及時到了。酒店服務生一直私餐廳,擺好餐具才離開,結果她面前那份是海鮮飯,她不滿:“我要吃披薩!”
“小孩子乖乖吃飯!”
她拗不過,只好坐下來吃,折騰了大半宿,也確實餓了。海鮮飯很好吃,用料實在,味道也地道,他吃的是牛扒,餐盤旁擱著杯紅酒,她不假思索拿起來一仰脖子就喝掉了。
紀南方一怔,她已經喝完了,拿餐巾拭了拭嘴角,烏溜溜的大眼睛只望著他,十分無辜的樣子。
“這是82年的Latour。”
“那又怎麼樣?”
“有你這樣牛飲的嗎?”
“假洋鬼子,假作派,我為什麼非得把舌頭捲起來,一點點的啜?”她一邊說,一邊做了個捲舌頭的鬼臉。把舌頭真正卷得像小管,又像是一條蛇,小小的,紅的,帶著異樣的妖,或許有點涼涼的果子氣,其實是酒。紀南方只覺得真像條小蛇,似乎嗖嗖的往人眼睛裡鑽,爾後又往人心裡鑽。
他一晚上都有些心浮氣燥,到這時候終於忍無可忍:“葉慎守,你安靜會兒行不行?”
話出了口他又後悔,但守守並沒有放在心上,反倒自以為是笑眯眯的問:“你今天打牌輸了錢是不是?”
他從鼻子裡笑了一聲,未置可否。
吃飽了,守守也覺得高興一點了,無所事事窩在視聽室沙發里,抱著膝看他蹲在地上調試功放。沒想到平常最修邊幅的紀三公子,還有捋起袖子gān活的時候。他低頭認真做事,有幾縷額發垂下來,並不顯得凌亂,反倒看起來順眼很多,起碼守守覺得順眼很多——她永遠覺得哥哥們的朋友太穩重太無動於衷,個個好似泰山崩於前不變,多可怕。
“放蔡琴的《被遺忘的時光》。”她躍躍試:“看看是不是真的高音甜,中音準,低音勁。”
他頭都沒抬:“要聽自己去找。”
她一想到那堆山填海樣的CD就頭暈:“太多了,怎麼找啊?”
“C字欄,往右第四格或第五格,都是她的CD。”
她一時矯舌:“這麼厲害,你都記得?”
他仍舊頭都沒抬:“該記得的東西,我從來都記得。”
第三章(上)
“是誰在敲打我窗
是誰在撩動琴弦
那一段被遺忘的時光
漸漸地回升出我心坎
記憶中那歡樂的qíng景
慢慢地浮現在我的腦海
……”
窗外仿佛真的有一點雨聲,其實這城市的秋天很少下雨,但窗上有輕微的聲音,或許是風。
守守覺得自己快要睡著了,倦倦的望去,牆上全是一方一方金字塔形的吸音棉,像是小時候吃過的一種巧克力,一格一格,突出小小的尖,入口卻是溫軟的,帶著可可脂特有的滑膩氣。
紀南方坐在沙發另一端,點燃一支煙,淡淡的白煙霧彌散開來,他的眼神有點飄忽。
“你一定是想起舊qíng人了。”守守微帶憐憫,又有點唏噓的樣子:“這首歌真惆悵。”
今天晚上他確實有點沉默,但聽到她這樣說,他臉上是一種啼笑皆非的樣子:“你胡說八道什麼?”
暖氣太暖,她本來趿著他一雙拖鞋,太大,索褪掉,將腳蜷起來,窩在沙發里:“我大哥每次想起那位,就會聽一張黑膠碟,名字叫《Kinderspiele》,他在港認得她,當時大哥在碟店淘碟,他和那位同時看中這張,相持不下,連老闆都沒有辦法,最後他開價高,買下來。那位生氣得要命,沒想到大哥買下荔,當場就送給了她,兩人就這樣認識。真làng漫,像電影對不對?”
他撣了撣菸灰,問:“後來呢?”
“後來——”她眼珠子一轉:“後來的事你都知道。哼!你甭想騙我出賣我大哥,然後再拿這去笑話他。”
他笑了一聲:“這麼輕易就看破我的企圖,太沒勁了。”
她覺得很安心,像是小時候和哥哥們呆在一起的感覺。她十二歲窘英國去,當時陪著她飛越重洋的是葉慎容。他那時也在英國念書,半大不小的兩個孩子,在異國他鄉真有點相依為命的感覺。雖然物質上豐沛,可是jīng神上其實很孤獨。同學朋友雖然多,在一起也十分熱鬧,但那是不一樣的。其實自幼她父母工作忙,很少會過問她,她有什麼煩惱,也都會對哥哥們講。她父親排行最末,伯伯們個個又都生的是兒子,只有她父親生了她這麼一個兒,所以從小哥哥們將她愛護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