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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太祖皇帝以弓矢奪得天下,所以天朝祖訓,宗室子弟必隨身攜弓,以示子孫不忘開國之艱辛,連御駕之側都歷來有一名內官專司背著御弓,稱為“掌弓”,與皇帝須彌不離。逢有大朝,則置御弓於朝儀門,於是亦稱大朝為“置弓”,宗室親貴,更是弓矢不離左右。
睿親王這麼一問,掌弓的內官連忙上前一步,從背上解下huáng綾包裹的長弓。睿親王隨手從箭壺裡拈了枝白翎箭,指了指跪得離自己最近的小環,漫不經心的說:“你,起來。”小環猝然一驚,嚇得連規矩都忘了,倉促抬起臉來,瞪著一雙眼睛,直愣愣的看著馬上錦衣貂裘的親王。
睿親王仿佛帶著一縷微笑:“起來,起來。”
小環怯怯的站起來,如霜突然想起入府伊始聽說過的可怕傳聞,只覺得轟然如晴天霹靂,頭皮上驟然發麻,她大張著嘴,連舌頭都幾乎不聽使喚,拼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喊出一句:“小環!快跑!”
小環嚇得一個哆嗦,突然也明白過來,刷一下臉色煞白,如霜的聲音又尖又利,幾乎不像是她自己的聲音:“快跑!快跑!”管帶已經嚇得傻了,只是愣愣的看著如霜,幾名內官上前來推攘喝斥:“大膽!竟敢在王爺面前大呼小叫!”
小環終於反應過來,拔腿就往月dòng門奔去,睿親王坐在馬上,臉色鎮定安詳。如霜拼命掙扎,更多的內官湧上來,想要捺住她。她眼睜睜看著小環像一隻受驚的小白兔,已經跑到了月dòng門前,只要再有十餘步,只要再有十餘步,小環就可以穿過院門,只要穿過院門拐過彎,只要拐過彎……睿親王緩緩將弓開滿,漫不經心的微眯起雙眼,如已明知獵物的在劫難逃。如霜大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任由眼淚在臉上奔流肆nüè。電光火石般,只聽“嗖”一聲,疾箭去勢如風,她眼睜睜看著那枝白翎箭沒入小環的背心,“哧”得透胸而出。
殷紅的血在雪地上濺出老遠。
第一章,玉樹瓊枝作煙羅(3)
小環趔趄了兩步,終於向前仆倒。
淋漓的血跡在殘雪上如同一幅悽厲的狂糙,點點滴滴蘸滿驚人的駭痛。如霜淚流滿面,全身的氣力都仿佛在那一瞬間被抽光,內官們將她牢牢按在地上,她的臉被按在積雪中,滾燙的熱淚融入冰冷的積雪,她想起那個酷熱的早晨,自己緊緊拽著母親的手,死也不肯放開,獄卒拿皮鞭拼命的抽打,火辣辣的鞭子抽在她胳膊上,疼得她身子一跳,死也不肯放開,怎麼也不肯放。只會歇斯底里的哭叫:“娘!娘!”
手指一根一根的被掰開,更多的人上來將她拖開去,按在鋪滿腥濕稻糙的石板地上,拿稻糙塞住她的嘴……獄中的稻糙從來沒有更換過,一到夜裡許多老鼠鑽來鑽去,甚至會爬到她的腳上,她尖叫著醒來,而娘總是摟著她……摟著她……淚光模糊了視野,錐心刺骨的痛楚從胸口迸發……她從來沒有這樣絕望。他們奪去了她的一切,她的父親,她的娘親,她的兄長,她的rǔ母……她全部曾有的幸福,與疼她愛她的家人,現在又是小環!她的小環!她在這個世上身邊的最後一個親人,就這樣眼睜睜的再次失去。
眼淚滾滾的落下來,她原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落淚了,她曾以為自己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失去,天意像是最殘忍的玩笑,從無憂無慮的錦衣玉食,轉瞬間竟是晴天霹靂一無所有,她失去了一切,於是她以為再也沒有可以失去的了。可是小環,他們竟還是奪走了她唯一僅剩的小環。眼淚變得冰涼,就像她臉側骯髒的積雪,她的心裡也只有冰涼,她的身體劇烈抽搐著,胸中氣血翻滾,就像有洶湧的làng頭一làng高過一làng拍打著理智的堤岸。
她如同負傷的禽shòu,帶著最後的絕望掙扎,哪怕是死,她也不要這樣屈rǔ的死去。
睿親王看著雪地中被內官們死死按住的孱弱女子,突然起了意興:“放開她。”
按住她身體的內官忙忙撒開手,她立刻掙扎著站起,他於鞍上俯下腰,用粗礪的馬鞭托起她的下巴,在見到她容顏的那一剎那,他不由微微眯起雙眸,仿佛是反she到琉璃瓦上的眩目雪光,令他睜不開眼晴。
她有一雙令人眩目的眼睛,就像是兩把淬閃寒光的利刃,帶著凌利淒楚的恨意,仿佛想在他身上剜出兩個透明窟窿。她的頭臉上全是láng籍骯髒的雪水,髮辮已經掙得鬆散,幾縷碎發凌亂的粘在臉頰上,因為極度的仇恨憤怒,臉上洇著不健康的cháo紅。可是那被迫抬起的下頷,有著柔美姣好到不可意議的弧線。
他幾乎有一剎那失神。
睿親王身側的夏進侯仿佛也吃了一驚。
睿親王終於抽回馬鞭,聲音已經平淡如朔風初靜:“你姓慕?”
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腥甜的氣息氤氳在口腔,胸腔有更無法抑制的澎湃血氣,她不言不語,恍若未聞。睿親王的眼鋒漸漸凌厲,仿佛是動怒於她無動於衷的面容。夏進侯十分不安,瞪了一眼縮在一旁的帶管,那帶管戰戰兢兢的答:“啟稟王爺,她確實是姓慕。”
果然,夏進侯的心忽然一沉,睿親王沒有再說話,只是移開了目光,望向遠處松針上漱漱落下的殘雪。親王俸祿最厚,昔年興宗又最私愛這位皇子,分府之時賞賜有無數的莊園田地。睿親王雅擅書畫,jīng於冶遊,偌大的王府西園,處處皆是jīng心構築,一步一景,美倫美奐。放眼望去,在皚皚的積雪中,一切樓台亭閣宛若水晶雕琢,煥發出不真實的明亮光澤。夏進侯一瞬間在心裡轉了無數個念頭,正因為知曉,所以更沒有把握。但這句話不得不由他來說,他躬身道:“請王爺示下。”
仿佛是問糟了,因為睿親王瞧了他一眼,夏進侯不敢再吱聲,硬著頭皮等待著睿親王的發作。
過了片刻,才聽見睿親王說:“賞她個全屍。”
夏進侯鬆了口氣,躬身道:“遵旨。”吩咐左右:“拖到西場子去。”西場子在西角門外,是府中專門焚燒垃圾之處,場外有七八楹低矮的屋子,原為停置拉垃圾車的庫房,睿親王素來待下人苛嚴bàonüè,此地漸漸用作處死犯了重罪的使女內侍的刑場。府里當差的人只要一聽到“西場子”三個字,就會不由自主的打個寒噤。
第一章,玉樹瓊枝作煙羅(4)
兩旁的內侍上來拖了如霜就走,她也沒有掙扎。從後園門到西角門並不遠,她被內侍拖得踉踉蹌蹌,出了西角門,就可以聞到一股焦糊味。從高高的灰牆深巷中穿出去,便是岑寂空曠的西場子,這裡的雪並沒有人掃,積年的黑灰盡掩在皚皚的積雪下。兩個內侍拖著她穿過場子,一直走到場邊最西處,幾楹孤伶伶的屋子門窗dòng開,黑dòngdòng似噬人的怪shòu。
內侍在她背上推了一把,她跌跌撞撞絆進了屋子。
生無可戀,死又何懼?
死,真是溫暖的字眼,娘親在那裡等她,還有父親、兄長、rǔ母……那樣多的家人……還有小環,自幼同她一起長大的小環……她有什麼好怕的,如今那是她最渴望的歸宿。便如遊子渴望歸家,嬰兒渴望母親,她如今只渴望著這一死。只是允兒……她有負娘親臨終所託……允兒徙邊苦役,三千里流放……她還曾一念尚存,希圖今生有幸,還能知曉他的平安,沒想到如今再無機緣,但他是堂堂慕家男兒,定不會墮了家聲!
內侍將繩索結好死結,扶她站上凳子套好了索子,沒等她站穩,就將凳子一抽。
脖子間驟然一緊,全身的重量頓時令人窒息,她本能的掙了幾掙,徒勞的想要抓住什麼,手足在空中亂揮。有輕微的風聲在耳畔,極遠處響起雜沓急促的步聲,是很小很小的時候,小環與她在桃花樹下打鞦韆,高高的dàng起,仰面看見灼灼花枝在頭頂盛放,仿佛是最絢爛的晚霞,無數的花瓣紛紛跌下,落在她的發間衣上,像是一場最絢爛最綺麗的花雨,小環咯咯笑著,用力將她推向更高更遠的天空……隱約聽見最後的聲音,是急促的腳步由遠及近,夾雜氣吁吁的喘息,內官特有的尖細嗓子:“快!快!放她下來,王爺有令!放她下來……”柔軟的黑暗包圍上來,如同甜美酣醇的夢境,溫存的將她包圍。
她再也不會覺得寒冷了。
第二章,零落成泥碾作塵(1)
一場雪後,挹華台的梅花疏疏的開了兩三枝。遠遠的經過迴廊,都可以聞見那幽遠清冽的寒香。辜大娘手裡捧著只小小的填漆盤子,盤中一隻青花碗,釅釅的濃黑藥汁,還冒著一縷縷熱氣。鸝兒見她端著藥過來,忙替她掀開帘子。辜大娘本是魯州一名醫官的女兒,後來選入宮中做宮女,昇平二十五年諸皇子分府時,被指派來侍候睿親王,因為略知些藥理,所以一直分在藥房裡管煎藥。她xingqíng隨和,為人謹慎,按例二十五歲即可放出府回家,她到年紀時本也該出府去,誰知那一年正遇上魯州大疫,她家裡人全都染了時疫,相繼亡故,她無依無靠,求了府中管事的將她留了下來。這一留就是二十餘年,如今上了年紀,所以府中僕役都叫她一聲“辜大娘”。
鸝兒一面掀開帘子,一面悄悄的說:“今天還是沒有吃飯,我看這藥,大娘你又是白煎了。”辜大娘走到內間屋子裡去。果然看到如霜坐在那裡,眼皮微垂,一動不動,就如一尊木像似的。辜大娘知道她這樣常常一坐就是一兩個時辰,眼神盯著空中某個地方,沒有焦點,沒有生氣,一雙眸子空茫無神,也不知在想些什麼。辜大娘放下盤子,端了那碗藥,說道:“姑娘,吃藥了,這藥得趁熱喝下去才不苦。”如霜亦恍若未聞,並不理睬。辜大娘這兩天來已經見怪不怪,嘆了口氣,說:“姑娘,世上最要緊的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憑它是什麼天大的事,活著才有盼頭。”
如霜紋絲未動,連眼睫毛都不曾有些微顫動。曾以為自己必死無疑,誰知半隻腳已經踏入鬼門關,又生生被拖了回來。她的頸間已經被勒了深深一道瘀痕,至今未褪,喉間時時發作的灼痛火燒般難耐,仿佛喉管早已經生生碎掉。若不是這樣時時發作的焦痛,她總覺得自己已經是個吊死鬼,偶然還魂才回到陽間。她並不明白,為何他在最後一刻改了主意,留下她這條xing命。
她甦醒後就是在這裡,聽說是夏公公讓她在此養病。挹華台地處僻遠,向來無人居住,幾楹樓台館閣盡皆鎖閉。她住的地方就在後院西廂,原是使役當值的值房,三明兩暗,陳設雖然簡單,可是有火炕薰籠,比起她原先的住處,那自然是天壤之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