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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才知道,是他親自將昏迷不醒的我從殿中抱出來。
因為我他與母后起了爭執,我睡在榻上,模模糊糊聽見,簾外他的聲音,透著一種不可動搖的執意。
我赤足走下矮榻,悄悄的繞過屏風。
可是我看到重重簾櫳已經揭開,而母后在他懷中飲泣。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母后的眼淚,她的淚珠晶瑩透亮,像是一顆顆珍珠,灑落在他衣襟前。他襟前黑絲線繡蟒龍,因為他只是王,雖然是攝政王,亦不能穿團龍。龍只屬於我一個人,我是皇帝,是天子。
我的牙齒突然發酸,我一直以為母后是無堅不摧,我沒想到她也會像菟絲花一樣,軟弱而纏綿的依偎著一個人。
他遲疑著舉起手,又放下去。
但是他最終並沒有推開她。
我突然恨他。
我一日日長大,不再與他親近,說話的時候用“朕”,稱呼他為“攝政王”。
我要在我與他之間,劃下一條分明的界線,就像涇河與渭河。
涇渭分明。
他偶爾也會長久的凝視我,直到我咄咄bī人的目光bī退他,他才會垂下眼帘。我們之間漸漸無話可說,我語帶雙關,常常的譏諷他。
他並不生氣,只是悵然若失。
其實我能見到他的時候並不多,因為他很忙,他是攝政王,整個朝廷大大小小的事qíng全把持在他手上。全部的文武百官討好他,權力、威望、金錢……包括那本該屬於我的江山萬民,一切的一切都歸了他。
而我,什麼都沒有。
甚至連母后,我唯一的親人,其實都是偏向他的。
我心中有一把火,幽暗無聲的綿綿燃著,我知道那遲早會熊熊烈烈的焚燒起來,把一切都焚燒殆盡。
我在每一件事qíng上都與他過不去,與他一爭高下。
圍獵的時候我拼命一樣搶先,最後卻摔下馬去,而他只是勒馬立在遠處,看著我被內官們簇擁著扶起。
每輸在他手下一次,我就更恨他一分。
我一定要贏,一定要贏!
我跪在奉先殿,對著先帝的畫像默默起誓。
我是先帝唯一的兒子,最鍾愛的兒子,我是先帝的繼承人,我繼續的不僅是先帝的血脈,還有最尊貴無上的地位。
我是這個天下的統治者。
這世上,不應該有任何人比我更qiáng。
他的目光越來越像水,不帶溫度,深不可測。
他身邊的人越來越多,十餘年了,朝野上下都習慣了他的統治,他在靜福宮偏殿與內閣大臣們議事,所有的政令,悉出自那間偏殿。他的手令被稱為“敕”,蓋上我的玉璽,就是旨。
人們漸漸遺忘這個天下真正的主人。
我越來越憎恨他,我甚至無法控制自己的這種憎恨。
我甚至憎恨母后,因為在她身上,我甚至能覺察到他的氣息。我不知道那是否是真,還是我歇斯底里的幻覺。
直到我十二歲那年,他生了一場大病。
因為他新生的兒子,唯一的兒子,猝死在襁褓。
那個嬰兒才生下來三天,就突然bào病夭折。
嬰兒的母親——他的側妃因此而崩潰,最後瘋了,墜樓而死。
而他病了很久,一直沒有進宮。
這件事qíng對他一定是很大的打擊,因為他一直沒有娶正妃,而幾位侍妾,也並沒有替他生下任何子嗣。
當他新娶的側妃,給他生下這個兒子時,我想,他應該是十分歡喜的。
可是,他也只不過歡喜了廖廖三天。
人生就是這樣殘忍。
攝政王病致不能理事,母后暫時垂簾理政,傳旨給太傅,叫我學習聽政。
在御書房裡我第一次打開奏摺,陌生而熟悉的字句,工筆小楷,書寫的那樣工整,每個字從眼前掠過,我突然覺得興奮,這就是權力。
我看得很認真,近乎貪孌,身體裡某個地方有一種奇異的蠢蠢yù動。
這就是權力。
我一直渴望,能夠籍由而擊敗他的權力。
我不知道那日母后在那裡站了有多久,直到我看見她。
我怔了一下,放下奏摺然後行禮。
她伸出手,讓我起來,她的手很涼,按在我的手腕上。
我聽到她說。
棣兒,母后絕不會容旁人奪走你的東西。
她身上有清涼好聞的香氣,幽幽脈脈沁入鼻端,是她殿中常用的百合香。她摟著我,就像小時候一樣,那樣摟著我。
而我們母子,就像從不曾分離。
我心突然一松,不知是悲是喜。
這一剎那我們母子如此接近,我腦海中靈光一閃,突然明白過來,明白母后做了什麼。
母后,她依舊那樣美麗,就像是什麼事qíng都不曾發生。
我心下一片茫然若失。
就像是攝政王,偶然凝視我的那種目光。
總像是看著什麼,明明觸手可及,但永遠無法擁有的東西。
攝政王病了足足有大半年,一直纏綿病榻,不見起色。
直到北荻來犯。
邊境告急。
舉朝震驚,措手不及。
第二日是大朝日,我沒有想到會看到他。
大朝日須行朝禮,他對我三跪九叩,如同殿中每一位百官。
我突然發現他瘦了,臉上猶有病容。
我十分震驚的是,他的兩鬢,已經出現了白髮。
他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年。
但他自陳病癒,率兵出征。
而母后與我都沒有別的選擇。
天子親送出九門。
我捧著金卮,親自奉與他。
他沒有遲疑,一飲而盡。
那一仗勝了,捷報傳來時我正陪母后晚膳,她慢慢的看完那封六百里加急的奏摺,然後溫聲對我說:“今日的蘭羹湯很好,多吃一點。”
晚上我睡不著,命程遠執了燈籠,緩帶簡服,去向母親問安。
母親在中庭拜月,月華如水,沐浴著她美麗的臉龐。
我在她身側跪下,我聽到她聲音很低:“棣兒,他回來若不肯jiāo出兵權,你我母子便完了。”
我心下忽然一片澄靜。
這本來就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戰爭,我不知道母親是踏著多少人的血ròu,才將我送上這至尊無上的位置。
我忽然覺得無趣,這一切。
他得勝還朝,威望一時無二,天下誰不知攝政王。
他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賞無可賞。我們母子都無法再攏絡他,他並沒有jiāo出兵權,可是亦遲遲不動我們母子二人。
母親很沉得住氣,她仿佛成竹在胸。
我甚至覺得不耐,如果真的要下手,莫若早早殺了我,省得我這樣焦灼彷徨。
禮部突然擬了個新鮮說法,請敕封他為皇叔父攝政王。
那道奏摺我沒有看到,被他扣下來了,留中未發。
慢慢的,他與母后的對峙漸漸鮮明。
朝中有許多大臣站在母后這邊,而更多人是站在他那邊。
可是母后還是待他一如往日。
母后最大的長處就是以柔克剛,滴水穿石。她有足夠的耐心與耐xing。
他們終於和好。
因為我知道,攝政王有許多次入宮與母后議事,直到夜深宮門下鑰,仍未出宮回府去。
我憎恨。
憎恨他,憎恨母親,更憎恨自己。
我憎恨母親用這種方式來保全我。
可是朝中局勢漸漸平和,他甚至試圖重新修復與我的關係。
而我絲毫不打算領qíng。
其實他從來對我不錯,哪怕我再挑釁的時候,他也是隱忍。
這就是名份,我是君,他是臣,哪怕他搶走我的一切,他仍無法搶走這名份。
我覺得痛快,大朝日我最愛看他恭敬如百僚,對我三跪九叩。
我漸漸長大,每過一年,我就有更高的能力,向他挑釁。
母親斥責我,說我愚蠢。
我冷眼看著母親,她徹底背叛了父親,又有什麼資格,來指責我?
終有一天,我會將這一切,都討還回來。
終有一天。
我會將他踩在腳下,也讓他仰望著我。
我翻了一個身,全身的衣裳都讓汗浸透了,天上烏雲翻滾,竟是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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