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頁
她輕輕嗤笑一聲,道:“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這世上哪有那麼分明的真與假,說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說它是假的,它便是假的。”
一顆豆大的汗珠滑過他稜角分明的眉峰:“你在薰香里加了什麼?”
“沒有加什麼別的東西,只是加了一點點朱苓,王爺這兩日嗽疾總沒見好,所以吃的藥裡頭一直有川犄,這朱苓原本只是一種世間稀見的香料,但若是跟川犄遇見一塊兒,可就會有另一種奇效,咦,王爺,你熱得很麼?瞧你這一額頭的汗……”她嗓音甜婉如蜜,伸出手指慢慢撫去他額頭的細汗,屋中微有月色,帳中更是朦朧,雖看不清她容貌,但極盡妍態,豫親王只覺得身如熾炭,用盡最後的力氣,忽然伸手“啪”一下搧在她臉上,清清脆脆的一聲。如霜似被他這一掌打得怔住,一手撫頰,一手半撐著身子坐在那裡,並沒有作聲,只聽外間宮人翻了個身,又沉沉睡去了。
他藥xing發作,這下子已經用盡全力,只是急促呼吸著,如霜卻慢慢傾下身子,溫柔的、纏綿的吻在他唇上。他只覺得她的雙唇微冷,但卻像是一尾魚,無聲的遊走,帶著一種清涼的芬芳,遊走在他滾燙的肌膚之上。他昏昏沉沉間還有最後一分理智,舉手想要推開她:“不可……”但甫出聲已經被她的雙唇堵上來,他伸手扶在她腰間,隔著薄薄濕冷的衣裳,掌心觸到她肌膚滑膩如脂,已經無力推開,胸中qíngyù似渴,而她輕吻如蝶,唇齒jiāo纏間,她已經一顆一顆的解開他襟前衣扣,將手cha入他衣內,她的掌心微冷,貼在他滾燙的胸口,頓時qíngyù洶湧,再難抵擋。她終於移開嘴唇,輕輕的咬在他肩頭,他猛然吸了口氣,只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似要沸騰起來,幾yù衝破血脈,衝破皮ròu,噴薄而出,變成獰猙的shòu,雪森森的齒,仿佛要吞噬掉一切。
月光漸漸西斜,漏進窗隙,瀉滿一地如水銀。
清晨時分下起雨來,竹海漱然如濤,因著晚秋天涼,多順一覺睡得沉了,醒來只見窗外清光明亮,只想,壞了!可誤了時辰。起來連忙拾掇清慡了,去侍候豫親王。誰知進得內間,屋子裡寂然無聲,並沒有人在。
外面的雨如銀亮細絲,多順打著傘順著小路向前,小溪里漲了水,水流湍急,潺潺有聲。轉過牆角,竹林更顯茂密,遠遠已經望見溪畔山石之側立著一個人,心中一喜,忙上前去拿傘遮住了,喚了一聲:“王爺。”
豫親王“嗯”了一聲,多順見他衣衫盡濕,連頭髮都往下在滴水,不知已在這裡站了有多久。於是絮絮叨叨:“王爺身子才好了一些,又不愛惜自己,這樣的天氣,站在這冷雨底下,可不是自己折騰自己麼?”
豫親王似不耐聽他的囉嗦,說:“回去吧。”多順替他撐著傘,走了幾步,豫親王忽然問:“皇上今日有沒有遣人來?”
多順道:“這還早呢,皇上若打發人來,也必是晌午後了。”
因為上苑至此,快馬須得兩個時辰。
豫親王便不再言語,一直到了晌午,多順才覺得似有異樣。豫親王繕完了摺子,神色似是十分疲倦,多順捧盞茶來,無意觸到他的手,只覺得滾燙,不由驚道:“王爺,您這是怎麼了?”
豫親王道:“不過是發熱,歇一歇就好了。”
話雖這樣說,但吃了藥後,久久不見退熱,一直拖了三四日,仍無起色。他的病本來已經漸漸好轉,這下子卻突然又反覆起來,只是那藥一碗碗吃下去,並不見多大效力,多順不由心中著急。這日huáng昏時分,又下起雨來,只聞雨打竹葉,沙沙有聲,蕭瑟秋意更濃。多順在檐下煎藥,忽見宮人打著傘,扶著如霜進院中來。忙放下扇子,迎上去叫了聲“慕姑娘。”
第二十一章,瀋水煙消深院悄(4)
如霜久病初愈,多順見她不過穿了件杏色袷衣,下頭繫著月白綾子裙,裙角已經被雨濡得半濕,素衣淨顏,倒有一種楚楚風致,只問:“王爺還好麼?”
多順愁眉不展,微微搖了搖頭,道:“還是老樣子。”
引了如霜進屋子,隔著帘子道:“王爺,慕姑娘來了。”
豫親王本來正躺著合目養神,如霜自己伸手掀開了帘子,多順忙替豫親王披上件袍子,他在病中,且禪室簡陋,披衣於榻上坐了,只是神色微倦。
如霜娉婷為禮:“王爺。”
豫親王默然揮一揮手,多順亦退了出去。
屋中寂靜如空,唯聞檐外梧桐,在雨中沙沙有聲。過了好一會兒,豫親王才開口道:“你到底想怎樣?”
她秀眉微顰:“我知道七爺的意思,我讓七爺放心就是了。”取過案頭豫親王的佩劍,“嗆”一聲抽出來,橫劍便向自己頸間抹去。豫親王大驚,想不到她竟會如此,未及多想,伸手去奪佩劍,誰知如霜握得極牢,一奪之下竟然不動,眼睜睜瞧著劍鋒寒光已離她喉頭不過半寸,他左手食指疾彈,他於重病之中,這連接兩下幾乎竭盡全力,終於dàng開劍鋒,“啪”一下將劍震得落在地上。
他適才拼盡全力動了內息,此時呼吸急促,伏身不住咳嗽,直咳得渾身顫抖。如霜卻慢慢走上前來,伸手似要扶他,他身形微閃,似想躲開她的手,咳得皺起眉來,只是說不出話。
他只咳得五臟六腑都隱隱作痛,最後終於緩過一口氣來,用力推開她的手,聲音微啞,幾不可聞:“該死的人並不是你,該死的人是我。”
一語未了,忽然嗓眼一甜,忍不住嘔出一口鮮血來。
耳畔似聽見如霜低低的驚呼了一聲,他只覺得天旋地轉,站立不穩,終於陷入模糊而柔軟的黑暗裡去了。
第二十二章,片雲盡卷清漏滴(1)
他高熱不退,一直病了數日,昏昏沉沉,時醒時夢,夢裡仿佛清霜遍地,冷月如鉤。月色下但見她衣白勝雪,長發披散肩頭,便如墨玉一般,宛轉垂落至足。溪水生裊裊霧氣……忽然又夢見極幼的時候,很冷很冷的天氣,四哥教他習字,寫一筆,替他呵一呵手……但殿中有如冰窟一般……冷得他渾身發抖……
他從亂夢中醒來,多順說了句什麼,他並沒有聽清楚,因為渾身發熱,昏昏沉沉重又睡去。
很遠處有人喚他的名字,定灤……定灤……仿佛是父皇……但父皇從未嘗如此溫和的喚過他的名字……一定是四哥,小時候,舉凡闔宮同慶的時刻,獨獨他躲起來不願見人,四哥總是遣人四處尋他,他不願應聲,那聲音卻一直不依不饒:定灤……他終於重又醒來,在極度的疲倦里睜開眼來,室中一燈如豆,火苗飄搖,而窗外瀟瀟冷雨聲,秋寒如許。勉qiáng睜大了眼睛,卻見著朦朧的光暈下,極熟悉的一張臉龐,悚然一驚:“四哥!”
皇帝是微服前來,身後只侍立著趙有智,見他醒來,皇帝伸手來按住他,溫言道:“躺著,別動。”他掙扎著仍想要起來,皇帝手上用了一點力氣:“老七!”
其實倦到了極處,用盡了力卻被皇帝攔阻了,他頹然倒回枕上:“四哥……你怎麼來了……”
“我實在不放心,所以來看看。”皇帝笑容恬淡,眉宇平和溫然,仿佛仍是十年前,那個一力回護他的少年兄長:“你怎麼就病成這樣了。”
窗外淅淅瀝瀝,仿佛風chuī竹葉,豫親王喃喃道:“下雨了……”
“是下雨了,夜裡天涼……”皇帝替他掖好被角,溫言道:“你這病都是累出來的,且好好歇幾日,就將養過來了。”
豫親王心頭一顫,喚了一聲:“四哥”。
皇帝握著他的手,問:“什麼?”
他yù語又止,終於只道:“定湛其志不小,四哥萬事要當心。”
“我知道。”皇帝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個冷笑:“他是拼了半壁江山送給胡虜,也想要謀反作亂。”
“屺爾戊人生xing冷酷狡猾,鐵騎縱橫,天朝屢次征戰鮮能以勝。”豫親王喘了一口氣:“定湛只怕是要引láng入室,宏、顏二州要緊。”
鎮守宏、顏二州的乃是定國大將軍華凜,因華妃之故鬱郁已久,皇帝雖多方安慰,華老將軍仍鐵了心似的,隔不多久便遞個摺子要辭官歸田,皇帝想起來便覺得頭痛,但眼下只安慰豫親王道:“華凜雖然上了年紀,人可沒老糊塗,這些都不要緊,你只管安心養病就是了。”
豫親王本來高熱未退,神智倦怠到了極點,qiáng自掙扎著與皇帝說了些話,過不片刻,終究又昏昏沉沉睡了過去。皇帝是微服前來,除了內官,只帶了御營中的錦衣衛士扈駕,但見夜深雨急,秋風秋雨寒氣侵人,刷刷的雨聲打在竹林間,更添蕭瑟之感,卻是不得不留在寺中過夜了。
好在大佛寺歷來為皇家禮佛之地,潔淨的僧舍禪房並不少,智光大師早命人收拾出來。趙有智督著小太監又將chuáng榻內外掃了一遍,理得gāngān淨淨,方親自侍候皇帝換了衣裳,皇帝卻沒有多少睡意,坐在窗下,聽著窗外風雨之聲,仿佛一時出了神。趙有智知他憂心豫親王的病qíng,不敢多嘴相勸,只剔亮了燈,道:“已經快四更天了,萬歲爺還是先安置吧。”
皇帝嗯了一聲,聽窗外風雨之聲大作,竹林間瀟瀟有聲,倒仿佛涌波起làng一般。
他睡得既不好,早晨極早就醒了,那雨淅淅瀝瀝下了大半夜,到天明時分猶自點點滴滴,檐頭鐵馬叮噹,更添清冷之意。心中記掛豫王的病qíng,起身後便遣人去問,回道豫親王仍未醒來。皇帝不免憂心,趙有智於是勸道:“萬歲爺還是起駕回上苑,這寺中起居十分不便,且京中疫病橫行,皇上又是微服前來,七爺心裡只會不安。”
皇帝望了望窗外的雨勢,道:“朕出去走走。”
趙有智無可奈何,只好喚小太監取過青油大傘,自己撐了,亦步亦趨的跟著皇帝。皇帝似是隨意而行,沿著漫石甬路一直向南,方轉過一帶竹林,遠遠望見一座青磚舊塔,塔影如筆,掩映著幾簇如火殷紅——卻是塔後兩株槭樹,葉子倒似紅得快要燃起來一般。
第二十二章,片雲盡卷清漏滴(2)
皇帝負手立在那裡,凝睇那塔影下的紅葉,不知在想些什麼,佇立良久。趙有智也不敢動彈,只是撐傘的胳膊又酸又痛,又不敢出聲,正無奈時,忽見竹林那端轉出個人,不禁猛吃了一驚。皇帝似也若有所覺,亦回過頭來,只見那人素衣烏鬟,挽著小小一隻竹籃,提籃中盛滿huángjú,漸漸行得近了,蓮步姍姍,姿容竟比那jú花更見清冷,皇帝忽然微有炫目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