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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會向瑤台月下逢(3)
撿兒自從登船以來,還是第一次聽見她說話,聲音粗嘎難聽,將撿兒唬了一跳,半響才忙陪笑道:“謝謝姑娘賞,這樣貴重的東西,奴婢不敢受。”
如霜定定的瞧了她一會兒,唇中終於吐出兩個字:“開窗。”
撿兒又嚇了一跳,忙道:“姑娘,姑娘,奴婢收下便是。”接了過去,又施了一禮:“謝慕姑娘賞。”
如霜亦是可有可無的樣子,起身走到窗畔,隔著綃紗簾幕,可以遠遠望見堤岸上有馬隊疾馳,那是扈從大駕的御營軍,從蹕道奔馳來往至此互傳訊息。撿兒見她望著江岸上的御營騎隊出神,陪笑道:“不知道大駕行的快慢,已經走到第幾站?不過宮眷都在船上。”
如霜懶得答理她,尤其最後一句畫蛇添足,拿著扇子抵在下顎上,只是默默的計算著路程。蹕道皆是十二里為一站,每站都預備有打尖的地方,每隔五十里,便又是一座行宮。簇擁大駕而行的有隨扈的文武百官、御營官兵數千人,浩浩dàngdàng全副儀杖,每日亦只能行數十里。只怕今晚天黑前只能趕到樂昌行宮駐蹕。
船行雖是順水,但江流宛轉,比蹕路要繞得遠許多。好在樓船舒適,晚間各船泊下,首尾相聯即成行宮,宮眷們皆是宿在船上。眼見天黑漸漸晦暗下來,起首的領船率先降了帆,在桅上升掛起一串明燈,旋即chuī起號角來,聲音極悶但傳遠,可達數里。跟著後面一艘船亦chuī起號角來,這樣一聲遞一聲往後傳去,便有御營的小舟劃向後方去照應——這號角即是下錨泊宿的訊息。
無數鐵索扔了出去,船首的鐵索套住前船船尾的柱銷,再搭上跳板,每條船就這樣被聯在一起。夜色漸濃,各船上艙中的燈火漸次明亮起來,像一條燈的巨龍,靜靜臥在水面上。遠遠望見樓船里燈火通明,便如剔透的瓊樓玉宇一般,一層一層都是璀璨的光,倒在水中倒映在江面上,像無數流星划過水中,流光斂灩,有宮女內官提著燈籠從跳板上姍姍而過,那星便是極大的一顆,嘎然划過繚亂的星幕,風chuī來碎成更細微的萬點星子,在波làng尖上躍躍流動。
如霜晌午後睡得久了,此時並無倦意,夾堤兩岸亦是無數點星光漸漸散開去,有些蜿蜒成一條火把的長龍,那是巡夜的御營,與往來的蹕道傳訊兵卒,蹄聲隆隆里夾雜著清脆的鸞鈴聲聲,在曠野靜夜中聽得格外分明。
撿兒與另一名宮女栗兒收拾了chuáng榻,展開薄羅被,替她放下其色如煙的鮫紗帳,取扇將帳中細細趕了一遍,確無小蟲蚊子,方掖好帳子,出來對如霜道:“姑娘今天一定倦了,況且已經起更了,江上夜涼風大,姑娘還是早些歇著吧。”
如霜正極力從雜沓的蹄聲中分辨那鸞鈴聲聲,兀自出神,撿兒素聞她xing子有些古怪,不敢再多說,替她剔亮了燈,就和栗兒默默退到外艙去了。如霜聽那鸞鈴聲漸馳漸近,鈴聲清脆悠遠,隔得再遠亦能聽得清清楚楚,唯有紫金所鑄鸞鈴方才有這樣的脆響。她心如輪轉,一剎那翻過好幾個念頭,聽那鸞鈴漸行漸近,分明已經就在堤岸上離自己的座船不遠處,她拿定了主意,“哧”一聲chuī滅了燈,卻也並不動彈,靜靜坐在桌畔。
這晚沒有月亮,倒是滿天的好星,隔著窗上的綃紗,星光黯淡映入艙中,一切都在朦朧的黑暗裡勾出個邊廓。高的是柜子,矮的是案幾,手邊桌上擱著一隻細白瓷花瓶,裡頭拿清水供著的是數枝翠柳,還是登舟前她隨手在碼頭畔折的。那柳葉清雅的一點氣息,和著自己衣袖間的薰香,幾乎淡得嗅不出來。但浴在這樣的夜色里,一切都柔和而分明起來,連同心底那些敏感不能觸及的思緒,一一都清晰得浮了上來。何去何從,並不是她能做得了主,但曠野星空萬里,舷下làng聲輕吞入耳,一切的人語人聲都成了遙不可及,江風清涼鬱郁,帶著水意的微冷,chuī拂垂著的綃紗簾幕,一重重的紗簾在風中忽而鼓揚,像翻飛著輕薄蝶翼。往事那些慘痛而血漓的驚悸,終於有了片刻的退卻。
第十章,會向瑤台月下逢(4)
就在她失神的這一剎那,窗外忽然有高大的人影一晃,分明是個男人的身影。內官應該有冠帶,外間那人影倒映在窗紙上清清楚楚,此人並無冠帶,她一個念頭轉完,立刻張口大叫:“快來人,有刺客!”
第十一章,人生悵惘隔滄溟(1)
那個“刺”字還未出口,舷窗之外忽然炬火大明,前後船上數十盞燈籠火把瞬間燃起,頓時映得江上江下火光一片,岸上亦有燈籠火把驟然亮起,燈籠太多太亮,隔著窗子如霜都幾乎睜不開眼睛。只聽窗外“撲通”一聲水響,內官的嗓子既尖且細,在寂靜夜中分外刺耳:“刺客跳江了!抓刺客!快來人啊!刺客跳江了,快抓刺客……”跳板上步聲雜沓,舷板下為中空,腳步聲聽上去更多更亂,岸上人馬喧嘶,無數燈籠火炬向這方湧來,只聽得“撲通!撲通”連聲水響,想是御營的官兵跳下江去追捕刺客。
外頭人語喧雜,緊接著響起倉惶的叩門聲:“慕姑娘!慕姑娘!”正是宮女栗兒的聲音,不聞她答話,外頭的人似是著了急,用力踹開艙門,十餘盞燈籠一擁而入,艙中頓時明亮如白晝。見她好端端的坐在那裡,為首的內官似是鬆了口氣,說道:“姑娘受驚了。船上鬧刺客,御營的人已經下水去追捕了,請姑娘放心。”
如霜識得此人是華妃宮中的首領太監廖存忠,當下並不答理,栗兒道:“真真嚇煞人了,好在姑娘還沒睡。”
如霜命撿兒取了蠟釺來,重新點燃桌上的燈,執了那小銀燭剪,親自剪亮了燈芯,方才慢條斯理的道:“這樣熱鬧的晚上,我可捨不得睡覺。”
廖存忠素聞她xingqíng古怪,躊躕一下正打算請退,外頭已經通傳華妃來了。廖存忠迎了出去,只見前導的四盞鎏銀八寶明燈漸行漸近,夜間風大,華妃系了件大紅斗篷,更顯風姿綽約,由宮女內官簇擁著款款而至。華妃扶著廖存忠的手肘進得艙來,如霜素來不理會宮規禮儀,端然坐在那裡,無動於衷。華妃倒若無其事,說道:“真沒想到出了這種事,我一聽見說就趕過來了,好在沒有傷到人,這刺客實在是膽大包天,也不怕凌遲處死,誅連九族。”
如霜素來不愛說話,手中執著那柄泥金紈扇,有一下、沒一下的搖著。華妃見她不理不睬,雖然生氣,但不願與她計較。正在此時,外頭進來名內官,跪下稟奏:“啟稟娘娘,刺客抓到了。”
刺客因嗆水太多已經淹死了,御營的人撈起的只是屍首。無數火把照著那濕淋淋蜷曲的身軀,有人將刺客的臉扳過來,炬上火焰被風chuī得呼呼直響,那光也忽明忽暗。華妃雖不是第一次看見死人,卻猶是一陣噁心。這樣身份不明的男子是如何混上宮眷所乘的樓船,實在令人費解,所以遍搜刺客全身,結果只找到一塊玉佩,內官忙呈與華妃。
華妃見那玉佩乃是上好的羊脂白玉,膩白無瑕,鏤刻一片傾卷荷葉,葉下覆一雙鴛鴦,雕工極其jīng美,底下結著同心雙穗。那絲穗雖早被江水浸濕透了,亦並未褪色,端端正正一雙萬年如意同心結,這種結法極有講究,民間是不許用這種“萬年”花樣的。華妃見那玉佩底下繫著這樣一個結子,更兼那玉質雕工jīng美無匹,這樣東西出自內府無疑。便叫廖存忠:“去查檔,看這是哪個宮裡的東西。”
如霜此時方閒閒的道:“不必了,這是我的東西。”
華妃道:“慕姑娘的東西,為何在刺客身上搜了出來。”
如霜漫不經心的道:“這就要問撿兒了,這玉佩我下午賞給她了。”臉上微帶譏誚之色,華妃見她神色鎮定,便喚過撿兒來盤問。
撿兒早就面無人色,撲通一聲跪下來,連連磕頭。華妃道:“你就是撿兒?這東西如何到了刺客手中?你老老實實告訴本宮。”撿兒嚇得渾身瑟瑟,張大了嘴,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來。華妃道:“你不願說也不要緊,我自然有讓你說的法子。”立刻命人去取簽子來。
撿兒早聽說過竹籤釘指之刑,嚇得魂飛魄散,連聲哭道:“娘娘饒命,娘娘饒命,這玉佩是慕姑娘給我,叫我jiāo給張勝寶,說張勝寶自然知道給誰。”
華妃問:“誰是張勝寶?”
撿兒道:“是御膳房裡打雜的一個內官,他每日要買菜,我們總托他往行宮外捎東西。眼下在船上,也只有他們廚船上的小艇可以靠岸。”
第十一章,人生悵惘隔滄溟(2)
華妃轉臉望向如霜,見她坐在那裡紋絲不動,置若罔聞。於是吩咐廖存忠:“去傳張勝寶來。”
張勝寶沒能傳來,廖存忠旋去即返,臉色十分難看:“娘娘,張勝寶適才畏罪跳江自盡了。”
華妃似是十分意外,又望了如霜一眼,道:“如今人證物證皆在,只能先委屈慕姑娘了。”吩咐將撿兒與栗兒都帶走,另換人來陪伴如霜,又命將如霜的樓船嚴加守衛,不許任何人進出。華妃道:“先委屈姑娘一夜,明日一早,本宮就派人去稟告皇上,如何處置,但憑聖意聖裁。”說著起身道:“姑娘先歇著吧,橫豎明天皇上就知道了。”
如霜此時方才開口道:“我只怕我活不過今夜。”
華妃臉色一變:“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如霜站起來,以扇柄拔開綃紗簾幕,眺望窗外不遠處岸上的點點火炬:“我今晚若是死了,明日皇上問起來,你們只要說我是因jianqíng敗露羞愧自盡,便可推得一gān二淨。這一套連環計,先是誣我與人有jian,再來從容取我xing命,最後一步當然是殺人滅口,永絕後患。”回首凝視撿兒:“三個人證已經死了兩個,你難道不害怕麼?”
撿兒本來跪在那裡猶未起來,身子一軟幾乎要癱在地上。
華妃急怒jiāo加,冷冷道:“你這話含沙she影血口噴人,是說今夜之事乃是本宮誣陷於你了?”
如霜並不答話,轉開臉去。華妃氣得滿臉脹紅,廖存忠見機不對,立刻道:“娘娘,不如即刻派人回奏皇上,恭請皇上聖裁。”華妃猶未說話,外頭一聲接一聲的通傳進來,內官清清楚楚的聲音回奏:“娘娘,豫親王請見。”
華妃十分意外,豫親王本是隨在大駕左右,huáng昏時分還有驛報來,知會眾人皇帝已駐蹕樂昌行宮,統領蹕警的豫親王自然應該在樂昌,如何會夤夜至此。何況雖在船上,亦為行宮,夜色已深,親王不便擅入有宮眷的樓船。華妃聽說他來了,料是奉旨前來的,只得事出從權,命人放下帘子,隔簾召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