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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德全不時偷瞥皇帝的臉色,見他慢慢閉上眼睛,紅日初升,那明媚的朝霞照在他微蹙的眉心上,心中不禁隱隱擔心,皇帝倒是極快的睜開雙眼來,神色如常的說:“叫起吧。”
琳琅至辰末時分才起身,錦秋上來侍候穿衣,含笑道:“主子好睡,奴才侍候主子這麼久,沒見主子睡得這樣沉。”
琳琅嗯了一聲,問:“皇上走了?”
錦秋道:“萬歲爺卯初就起身上朝去了,這會子只怕要散朝了,過會子必會來瞧主子。”
琳琅又嗯了一聲,見炕上還鋪著明huáng褥子,因皇帝每日過來,所以預備著他起坐用的。便吩咐錦秋:“將這個收拾起來,回頭jiāo庫里去。”錦秋微愕,道:“回頭皇上來了——”
琳琅說:“皇上不會來了。”自顧自開了妝奩,底下原來有暗格。裡頭一張芙蓉色的薛濤箋,打開來瞧,再熟悉不過的字跡:“蓬萊院閉天台女,畫堂晝寢人無語。拋枕翠雲光,繡衣聞異香。潛來珠鎖動,驚覺銀屏夢。臉慢笑盈盈,相看無限qíng。”皇帝的字跡本就清俊飄逸,那薛濤箋為數百年jīng心收藏之物,後來又用唐墨寫就,極是jīng致風流,底下並無落款,只鈐有“體元主人”的小璽,她想起還是在乾清宮當差的時候,只她獨個兒在御前,他忽然伸手遞給她這個。她冒冒然打開來看,只窘得恨不得地遁。他卻撂下了筆,在御案後頭無聲而笑。時方初冬,熏籠里焚著百合香,暖洋洋的融融如chūn。
他悄聲道:“今兒中午我再瞧你去。”
她極力的正色:“奴才不敢,那是犯規矩的。”
他笑道:“你瞧這詞可就成了佳話。”
她窘到了極處,只得端然道:“後主是昏君,皇上不是昏君。”
皇帝仍是笑著,停了一停,悄聲道:“那麼我今兒算是昏君最後一次罷。”
她命錦秋點了蠟燭來,伸手將那箋在燭上點燃了,眼睜睜瞧著火苗漸漸舔蝕,芙蓉色的箋一寸一寸被火焰吞噬,終於盡數化為灰燼。她舉頭望向簾外,明晃晃的日頭,晚chūn天氣,漸漸的熱起來。庭院裡寂無人聲,只有晴絲在陽光下偶然一閃,若斷若續。幼時讀過那樣多的詩詞,寂寞空庭chūnyù晚,梨花滿地不開門。這一生還這樣漫長,可是已經結束了。
番外良辰美景奈何天
乙卯年八月二十二。
因這年chūn上閏四月,所以過了八月節,天氣已經頗為涼慡。後院裡棗樹底下擺著幾隻石缽,一隻缽里種著蔥,倒是生得齊整整綠幽幽十分好看,另一隻石缽里生著幾枝野jú花,嫩huáng的花開得星星點點,石缽那頭的地下擱著兩三個篩子,裡頭是新曬的灰豆與缸豆,微微散發出一種曬gān貨特有的香氣。
因方過了申時,晌午那陣生意已經忙過,晚上的生意還未開始,知月樓的茶房馮勝年乘著這閒功夫,站在老棗樹底下,對著那青花瓷壺,一口氣灌下半壺涼茶,只覺得冰涼一線直落腹中,似乎連五臟六腑都瞬間冷透了,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身後卻有人笑了一聲,說:“瞧你,這樣的天氣,看不弄出毛病來。”
馮勝年回頭一看,見是知月樓專管洗菜的白周氏,人稱白嫂子,說話行事最是俏皮潑辣。此時也走出來歇涼,因適才一陣忙過發了熱,臉上紅撲撲的,手裡拿了張菜牌子,只管扇著,白淨一張臉側,疏疏幾根沒綰好的髮絲,一絲絲被她扇得落落起起。馮勝年心上似有數jīng髮絲在那裡輕輕撓著,禁不住眉開眼笑:“白嫂子,難得你這樣心疼我,我就算立時死了也甘願啊。”白周氏連連啐道:“呸呸!青天白日的,盡說這些混話。”馮勝年涎著臉說:“這是什麼混話,這可是我掏心窩子的大實話,你要是不信,我就拿蔡師傅那大刀,往心口劃拉這麼一下子,將這顆心掏出來給你看,只怕你還嫌燙不肯接呢。”白周氏斜睨他一眼,說:“你倒是劃拉給我瞧瞧啊,只要你敢掏出來,我保管不嫌燙。”
馮勝年見她媚眼如絲,心下蘇軟:“你要是真這樣待我,我拼了這條糙命也和你好,就算當今皇上跟我換我也不gān。”白周氏嗤笑一聲:“還皇上跟你換,你再念九千九百九十九遍經,敲穿九千九百九十九個木魚,看下輩子是不是修來福氣,能見著皇上門前那倆大石獅子。”馮勝年說:“你也別小瞧了人,說起皇上,我還見過他老人家一面呢。”白周氏拿手中的菜牌子往他身上一拍:“扯你娘的蛋,你要見過皇上,我還跟皇上一塊吃過飯呢。”
馮勝年訕笑道:“我夢裡見過他,這也不成?”白周氏哧得一笑,說:“成,成,這樣可真成。”馮勝年見她笑得嬌嗔,正yù再搭話,忽聽前面店堂里知客扯高了嗓門喊:“馮老七!馮老七!”馮勝年忙答應:“來了來了!”
他一溜小跑進了店堂,原來是有客,馮勝年見是老主顧,忙迎上去哈腰陪笑:“原來是王五爺,可有日子您沒來照應小店了,今兒您是樓上雅閣坐著清淨,還是樓下店堂里坐著敞亮?”
那王五爺一幅笑嘻嘻的憊懶模樣:“就坐這店堂里,爺我就中意這敞亮。”
“好咧!”馮勝年抽了抹布麻利的將桌椅拭過,翻過倒扣的杯子斟上茶,又問:“五爺還是老三樣?”見那王五爺點了頭,馮勝年便拉長了嗓子唱告廚房:“芫香爆肚、紅油耳片、蘇炸花生米——”廚房裡連聲唱應:“芫香爆肚、紅油耳片、蘇炸花生米……”他們是老字號的菜館子,不一會兒三樣菜皆上齊了,馮勝年將筷子抹淨,又依平日一樣送上壺桂花酒,說:“五爺慢用。”
那王五爺點點頭,他xing子粗疏,甩開了腮幫子大嚼,一邊吃就一邊夸:“爺吃遍了城裡城外大小館子,就你們這兒的爆肚是頭一份。”拿筷子敲著碟子邊:“你們這耳片也做得好,幾天不吃,就叫人想得慌。”馮勝年替他斟上酒,王五爺接過“吱”一口就抿gān了,拿手背抹了抹嘴上的油,又說:“可惜可惜,就是這桂花酒不夠好。”
馮勝年笑道:“看五爺說的,這是城西老周家槽房的酒,拿今年的新桂花釀兌了,雖不敢夸好,但比起別家的桂花酒絕不輸了去。”王五爺拿筷子敲了敲那酒壺:“壞就壞在這今年的新桂花上,上好的桂花酒,應該用杭州的金桂,且要揀含苞未放的花,醅釀成酒,入壇密封三年,方成桂花陳酒。啟壇時花香酒香,脈絡分明,又絲絲相滲,甜香馥郁,嘖嘖……”他一邊說一邊搖頭讚嘆,神色間便顯得饞涎yù滴。馮勝年在一旁陪笑:“五爺說的是。”心裡卻在嘀咕,那杭州的金桂,京城如何有得?就算拿運河裡的船來載,順風而至亦得十天半月,只怕那些桂花未及運到京來,已經全枯爛成了渣泥了。
那王五爺吃得興起,一壺酒吃完,又叫一壺,他起初飲酒吃菜,吃的甚快,到了最後,就著那碟花生米下酒,慢悠悠的細細品起來。因已是酉初時分,店堂里的吃客漸漸多起來,馮勝年和一眾夥計皆忙得腳不點地,前頭叫迎客,後頭叫上菜,左邊桌上叫添飯,右邊桌上命算帳,十餘個手腳伶俐的店伙穿梭來去,快步如飛,猶是忙得團團轉。
天黑得早,不一會兒店前掛的兩盞極大紗燈都點燃了,照得樓前遠近數丈皆亮如白晝,店內人聲如沸,亦是熱鬧到了極處。那王五爺又吃了半壺酒,正是面酣耳熱,忽聞樓上一陣喧譁,只聽到步聲急促,一個妙齡女子抱著琵琶直奔下樓來。她裝束艷麗,頗有幾分姿色,一望便知是店中賣唱的歌女,緊跟著有人大罵:“給臉不要臉的小婊子!”咚咚咚樓板連聲,追將下來。馮勝年正端著菜上來,那女子慌張不及,避入他身後,只見樓上追下來的三個人,皆是一身酒氣。馮勝年忙哈腰笑道:“幾位爺,有話好好說。”為首的那人身材矮胖,斜睨著他,冷笑一聲:“什麼東西,竟敢攔爺的道。”他身後兩人哈哈大笑,冷不防伸出手去將馮勝年用力一推。馮勝年猝不防及,仰面摔了個四腳朝天。那三人拍手大笑,馮勝年láng狽爬起來,正yù說話,另一名店伙識得那三人,連忙扯住了馮勝年的袖子,低聲說:“這胖子是馬侍郎家的親戚,可別造次了。”馮勝年嚇得一個哆嗦,再不敢言語。
那三人越發張狂得意,一邊大笑,一邊就去拉那女子。那女子大聲呼救,卻並無人敢阻攔,二掌柜的怕鬧出事來,忙陪笑上前相勸:“爺,諸位爺,我替她向諸位爺先賠個不是。諸位爺都是大人大量,三位爺想聽什麼曲子,只管叫她唱來,這樣大庭廣眾的拉拉扯扯,也不成個體統。”
那三人皆已喝得爛醉,為首那胖子斜乜著醉眼,舌頭髮直:“大爺我今天就不講究什麼體統,你能拿我怎麼著?”二掌柜見他們醉得厲害,心下叫苦,哈腰陪笑,連聲道:“大爺說的是。”轉頭又呵斥那女子:“既然出來做生意,大爺們招呼你唱什麼,你就給唱什麼,大爺們聽著滿意,自然少不了你的好處。”
那女子不過十五六歲年紀,一張面孔早嚇得雪白,此時方道:“我雖然出來唱曲,可也只是賣藝……他們……他們……”連說了兩遍,極是楚楚可憐。那胖子身後的人便笑道:“我們二爺瞧得上你,那是你的福氣,你可別給臉不要臉。”那女子臉色慘白,緊緊抿著嘴,卻再不說話。
眾人瞧這qíng形,早就明白了七八分,可是誰肯幫那弱女子說上半分好話,只有二掌柜陪笑道:“幾位大爺給小店幾分薄面,叫她好生替大爺們唱上幾曲,賠個不是就是了。”說著連連向那女子使眼色:“青鸞姑娘,既然出來掙這碗飯吃,好歹也要給客人幾分面子。”那女子心下淒楚,抽出帕子來拭拭眼角,並不言語,那胖子頭見二掌柜低聲下氣的陪小心,仰面哼了一聲,道:“那就叫她唱吧。”
那名喚青鸞的賣唱女抱著琵琶,又拭了拭眼淚,調了弦子,她愁心如焚,哪有心思唱曲,隨口只唱了一句:“夜寒漏永千門靜……”已經被那胖子不耐打斷:“唱這樣的勞什子作什麼,要唱也要唱十八摸。”座中的男客皆哄得笑起來,那三個人更是樂不可支。青鸞的臉本來已經慘白,此時似更無半分血色,見那胖子又bī上一步,色迷迷的兩隻眼只是瞧著自己,不知從何生了勇氣,忽道:“我不唱了。”
那胖子“嗬”了一聲,回顧左右:“今天這丫頭可真是反了。大爺們點支小曲兒,她都敢說不唱。不唱,不唱你出來賣什麼?”那女子見他bī迫至此,將手中琵琶往地上一摔,只聽“砰”一聲,板裂弦斷,她抬起眼來,幽暗雙眸似澄夜寒星:“我雖是賣唱人家,亦是人生父母養,今日三位若是再bī我,青鸞不過亦如此琴,拼得一個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