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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渡也是一臉的茫然,我想她同我一樣,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這時阿翁遣了人過來,彎著腰對我們行禮:“大單于傳小公主到帳前去。”
“是要打仗嗎?”我有點兒忐忑不安地問,上次月氏王的使者灰溜溜地回去了,以月氏王的xing子,難以善罷甘休。月氏王被激將地去找白眼láng王,但白眼láng王誰能找得著?這分明是大單于——最疼我的阿翁給月氏王下的圈套。如果月氏王惱羞成怒,突然明白過來,說不定會與突厥jiāo戰,如果月氏與突厥兩國jiāo兵,那麼對整個西域來說,真是一件惡事。雖然突厥是西域最qiáng的qiáng國,雄踞漠北,疆域一直延伸到極東之海邊,但月氏亦是西域數一數二的大國,縱然比不上突厥qiáng盛,可是國力委實不弱。況且西域十數年短暫的和平,已經讓商路暢通無阻,城池也漸漸繁華,就像我們西涼,如果沒有商路,也不會有今天的繁榮。如果再打起仗來,也許這一切都將不復存在。
我帶著阿渡匆忙走到了王帳外,大單于的大帳被稱為王帳,用了無數牛皮蒙制而成,上面還繪滿了艷麗的花飾,雪白的帳額上寫著祈福的吉祥句子,勾填的金粉被秋後的太陽光一照,筆劃明燦得教人幾乎不敢看。那些金晃晃的影子倒映在地上,一句半句,都是祈天的神佑。在那一片燦然的金光里,我眯起眼睛看著帳前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雖然他穿了一款西涼人常見的袍子,可是這個人一點兒也不像我們西涼人。他轉過頭來對我笑了笑,果然這個人不是西涼人,而是中原人。
顧小五,那個販茶葉的商人。
我不由得問他:“你來做什麼?”
“娶你。”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過了好半晌才笑著問他:“喂,你又到這裡來販茶葉?”
顧小五不再答話,而是慢吞吞用腳尖撥弄了一下地上的東西。
我看到那樣事物,驚得下巴都快要掉下來了。
是一頭全身毛色黧黑的巨láng,比尋常野láng幾乎要大上一倍,簡直像一頭小馬駒,即使已經死得僵硬,卻依舊瞪著眼珠,仿佛準備隨時撲噬吞人。它唯有左眼上有一圈白毛,就像是蘸了馬奶畫上去的,雪白雪白。我揉了揉眼睛,愣了好一會兒,然後又蹲下來,拔掉它左眼上一根毛,那根毛從頭到梢都是白的,不是畫上去的,是真的白毛。
這時王帳前已經聚滿了突厥的貴族,他們沉默地看著這離奇巨大的láng屍,有大膽的小孩衝上來,學著我的樣子拔掉它眼上的毛,對著太陽光看,然後嚷:“是白的!是白的!”
小孩子們嘈雜的聲音令我心神不寧,阿翁的聲音卻透過人群直傳過來:“不論是不是我們突厥的人,都是勇士。”眾人們紛紛為大單于讓出一條路,阿翁慢慢地走出來,他看了地上的láng屍一眼,點了點頭,然後又對顧小五點了點頭,說道:“好!”
要想大單于誇獎一句,那可比讓天亘山頭的雪化盡了還要難。可是顧小五殺掉了白眼láng王,大單于親口允諾過,誰能殺掉白眼láng王,就要把握嫁給誰。
我可沒想到這個人會是顧小五。我跟在他後頭,不停地問他,到底是怎麼樣殺死白眼láng王的。
他輕描淡寫地說:“我帶人販著茶葉路過,正好遇上láng群,就把這匹láng給打死了。”
我微張著嘴,怎麼也不相信。據說月氏王帶了三萬人馬進了天亘山,也沒找見白眼láng王的一根毫毛,而顧小五販茶葉路過,就能打死白眼láng王?打死我也不信啊!
可是大單于說過的話是一定要算數的,當下突厥的好些人都開始議論紛紛,眼見這個中原的茶販,真的就要迎娶西涼的公主了。顧小五被視作英雄,我還是覺得他是唬人的,可是那天赫失喝醉了酒,跟他吵嚷起來,兩個人比試了一場。
他們的比試甚是無聊,竟然比在黑夜時分,到糙原上去she蝙蝠,誰she的多,誰就贏了。
只有she過蝙蝠的人,才知道那東西到底有多難she。
突厥人雖然都覺得赫失贏定了,但還是打了賭。我也覺得赫失贏定了,雖然他右手的骨頭沒好,但即使赫失是用左手,整個突厥也沒有人能比得上他的神箭。
這場比試不過短短半日工夫,就轟傳得人盡皆知。旁人都道赫失是想娶我,畢竟他是大單于帳下最厲害的武士,將來說不定還是大單于帳下最厲害的將軍。而我,雖然是西涼的公主,可是誰都知道大單于最喜歡我,如果娶了我,大單于也一定會更信任他。
我卻覺得赫失不會有這許多奇怪的想法,我覺得也許是阿渡告訴他,我並不願意嫁給顧小五。
雖然我隱隱綽綽覺得,顧小五不是尋常的茶葉販子。但我還是希望,自己不要這麼早就嫁人。
突厥的祭司唱著讚歌,將羊血瀝到酒碗中,然後將酒碗遞給兩位即將比試的英雄,他們兩人都是一氣飲盡。今天晚上他們兩個就要一決高下。赫失乃是突厥族中赫赫有名的英雄,而顧小五,也因為白眼láng王的緣故,被很多突厥人視作了英雄,這兩個人的比試令所有人都蠢蠢yù動。而我心裡十分為難,不知道希望結果是怎麼樣的才好。
如果顧小五贏了,我是不是真的得嫁給他了?
如果赫失贏了呢?難道我要嫁給赫失嗎?
我被這想法嚇了一跳,赫失只是代我教訓教訓顧小五,讓我不那麼狂妄,就像赫失平日教訓那些在阿渡帳篷外頭唱歌的小子們,如果他們鬧騰得太厲害,赫失就會想法子讓他們安靜下來。我想這是一樣的,顧小五殺了白眼láng王,任憑誰都是不服氣的。他還渾不在乎,公然就對阿翁說,他要娶我。
所以赫失才會想要出手教訓教訓他。
這次的比試,連大單于都聽說了,他興致勃勃,要親自去看一看。我忐忑不安,跟在阿翁身後,隨著瞧熱鬧的人一起,一涌而出,一直走到了河邊。大單于帳前的武士抱來了箭,將那些箭分別堆在兩人的足邊。赫失拿著他自己的弓,他見顧小五兩手空空,便對顧小五說道:“把我的弓借給你。”
顧小五點點頭,大單于卻笑道:“在我們突厥人的營地里,難道還找不到一張弓嗎?”
大單于將一張鐵弓賜給顧小五,我可替顧小五犯起難來,這張鐵弓比尋常的弓都要重,以他那副文弱模樣,只怕要拉開弓都難。赫失只怕也想到這點,他不願占顧小五的便宜,對大單于說:“還是讓他用我的弓,大單于就將這張弓賜給我用吧。”
大單于搖了搖頭,說道:“連一張弓都挽不開,難道還想娶我的外孫女嗎?”
圍觀的人都笑起來,好多突厥人都不相信白眼láng王真的是顧小五殺的,所以他們仍舊存著一絲輕蔑之意。顧小五捧著那張弓,似乎彈琴一般,用手指撥了撥弓弦。弓弦錚錚作響,圍觀的人笑聲更大了,他本來就生得白淨斯文,像是突厥貴族帳中那些買來的中原樂師,現在又這樣彈著弓弦,更加令突厥人瞧不起。
天色漸漸暗下來,河邊的天空中飛滿了蝙蝠。大單于點了點頭,說道:“開始吧。”
赫失和顧小五身邊都堆著一百支箭,誰先she到一百隻蝙蝠,誰就贏了。赫失首先張開了弓,他雖然用左手,可是箭無虛發,看得人眼花繚亂,只不過一眨眼的工夫,只見蝙蝠紛紛從天上跌下來。而這邊的顧小五,卻慢條斯理,抽了五支箭,慢慢搭上弓弦。
我叫了聲“顧小五”,雖然我不知道他會不會she箭,可是他也應該知道箭是一支一支she的啊。顧小五回過頭,對我笑了笑,然後挽開了弓。
老實說,我壓根兒就沒有想到,他輕輕鬆鬆就拉開了那張弓。不僅拉開了弓,而且五箭連發,快如流星一般,幾乎是首尾相聯,旁邊的人都不由得驚呼。
“連珠箭!連珠箭!”好幾個突厥貴族都在震驚地叫喊,連大單于也qíng不自禁地點了點頭。中原有位大將善使連珠箭,曾經與突厥對陣,便是用這連珠箭法,she殺了突厥的左屠耆王。可那畢竟是傳說,數十年過去了,突厥的貴族們再也沒有見過連珠箭。而顧小五更是一氣呵成,次次五箭連發,那些蝙蝠雖然亂飛,但禁不住他箭箭連發,一隻只黑色的蝙蝠墜在他足邊,就像一場零亂的急雨。赫失雖然she得快,可是卻沒有他這般快,不一會兒顧小五就she完了那一百支箭。奴隸們拾起蝙蝠,在河岸邊累成黑壓壓的一團,一百隻蝙蝠就像是一百朵詭異的黑色花朵,疊在一起變成碩大的黑色小丘。
赫失雖然也she下了一百隻蝙蝠,可是他比顧小五要she的慢。赫失臉色平靜,說道:“我輸了。”
顧小五說道:“我用qiáng弓,方才能發連珠箭,如果換了你的弓,我一定比你慢。而且你右手不便,全憑左手用力,如果要說我贏了你,那是我勝之不武。
咱們倆誰也沒有輸,你是真正的勇士,如果你的手沒有受傷,我一定比不過你。”
顧小五的箭技已經震住了所有人,見他這樣坦然相陳,人群不由得轟然叫了一聲好。突厥人xingqíng疏朗,最喜行事痛快,顧小五這樣的人,可大大地對了突厥人的脾氣。大單于慡快地笑了:“不錯,咱們突厥的勇士,也沒有輸。”他注視著顧小五,道,“中原人,說吧,你想要什麼樣的賞賜?”
“大單于,您已經將最寶貴的東西賜予了我。”顧小五似乎是在微笑,“在這世上,有什麼比您的小公主更寶貴的呢?”
大單于哈哈大笑,其他的突厥貴族也興高采烈,這樁婚事,竟然就真的這樣定下來了。
祭司選了吉期,趁著秋高氣慡的好天氣,就要為我們舉辦婚禮。我心裡猶豫得很,悄悄問阿渡:“你覺得,我是嫁給這個人好,還是不嫁給這個人好?”
阿渡用她烏黑的眼睛看著我,她的眼睛裡永遠只是一片鎮定安詳。我自己也拿不定主意,最後我終於大著膽子,約顧小五在河邊見面。
我也不知道要對他說什麼,可是如果真到這樣稀里糊塗嫁了他,總覺得有點兒不安似的。
秋天的晚上,夜風chuī來已經頗有涼意,我裹緊了皮袍子,徘徊在河邊,聽著河水“嘩嘩”地響著,遠處傳來大雁的鳴叫聲,我抬起頭張望。西邊已經有一顆明亮的大星升起來,天空是深紫色的,就像是葡萄凍子一般。
風chuī得芨芨糙“沙沙”作響,顧小五踏著芨芨糙,朝著我走過來。
我突然覺得心裡一陣發慌。他穿了突厥人的袍子,像所有突厥人一般,腰間還cha著一柄彎刀。這些日子以來,顧小五甚得大單于的喜歡,他不僅箭法jīng獨,而且又會說突厥話,雖然他是個中原人,可是大單于越來越信任他,還將自己的鐵弓賜給了他。而赫失自從那晚比試之後,跟他幾乎成了兄弟一般。顧小五教赫失怎麼樣使連珠箭,赫失也將糙原上的一些事教給他。大單于每次看到他們兩個,都會禁不住欣慰地點頭。赫失甚至同顧小五jiāo換了腰刀——突厥人換刀,其實就是結義,上陣殺敵,結義兄弟比親兄弟還要親,都肯為對方而死。所以顧小五的腰帶上,其實cha的是赫失的彎刀,我一看到那柄刀,就想起來,赫失曾經將它遞到我手裡,催促我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