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頁
太皇太后頭痛yù裂,莊親王哪點隨他爸爸了?就剩一張臉像,別的脾氣也好,說話的調調也好,完全就隨他親媽,娘倆一對活寶,還好意思覥著臉把高皇帝拖下水。
定太妃打從進南苑王府就沒消停過,惹事生非倒沒有,爭風吃醋也沒有過,就是整日的上躥下跳不gān正經事。高皇帝一見她就樂,雖沒有男女之間的愛,卻也願意偶爾留宿在她屋子裡。有福氣的人,到天邊都是福澤綿厚的。她肚子爭氣,沒多久就懷上了,然後母憑子貴,別人在壽康宮念佛打坐的時候,她正跟著兒子天南海北的晃dàng。論這輩子的逍遙快活,誰也沒不過她去,就連皇太后,恐怕也不夠攀比的。
太皇太后突然抽了口冷氣,錦書忙上前探看,原來大白不知哪裡不合心意了,齜著牙,放出爪子,在太皇太后手背上抓了一把,闖禍之後就撒腿跑了。
屋裡亂起來,拿老白gān的,拿白綾布的,拿金創藥的。看著宮女太監們慌手慌腳的來回跑,太皇太后說,“這麼點子事就亂成了一鍋粥,以往是白教了。”
“老祖宗教訓得是。”錦書跪在腳踏上仔細清理了傷口,取玉搔頭蘸了藥薄薄的上一層,再用綾布包紮好,問,“老祖宗,奴才打發人把大白子抓回來給老祖宗發落?”
太皇太后搖頭道,“算了,不是什麼大事,何必同畜牲一般見識。你讓人上偏殿打聽下,看皇帝今兒留不留大人們用膳。”
錦書應了,起身收拾好藥罐子出門去了。
太皇太后歪在迎枕上憂心忡忡的,對塔嬤嬤道,“你都瞧見了,皇帝如今成了這個模樣,怎麼辦?這水是越趟越深,到了齊腰,轉眼就要滅頂了!我腦仁兒疼啊,沒法子了,你說怎麼辦?”
可不!上壽膳房去都要陪著一道走,哪裡還有一國之君的威儀?皇帝是坐明堂的萬金之身,怎麼能到那油膩嘈雜的地方去?他打從落地就沒和廚房打過jiāo道,如今可好,真要上刀山下油鍋了。
定太妃一聽新聞就來勁,她咋舌道,“怪道呢,咱們莊親王一味的給我遞眼色,原來是有這一層。”她挨到太皇太后身邊,“母后,我瞧那丫頭怪齊全的,到底是同祖同宗的,和敦敬貴妃那樣的像!”
太皇太后長嘆,連這大大咧咧的傻子都覺得錦書和她姑爸像,皇帝哪裡還有救!
塔嬤嬤也是滿面愁容,“兩頭都是一樣,萬歲爺這兒拔不出來,那個小祖宗也到了脖梗子了。您是沒瞧見,他聽說錦書給帶到北五所去了,那架勢,連命都不要了。”
“真是冤孽,這是討債來了!”太皇太后在膝上直拍,“早知如此,那時候索xing下了狠手倒好了,到了眼下愈發的動不得,那丫頭啊,真叫我沒了主意。”
定太妃覺得她們愁成這樣根本就沒必要,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不就是個前朝公主嗎?養熟了,捋順了,是人都有感qíng的,要是他們有qíng意,捧成一堆就是了,何苦弄得那麼複雜。
她說,“錦書的人品氣xing兒您大約也知道,依我看,與其棒打鴛鴦,不如促成了他們的姻緣方好。”
太皇太后垂著眼撥弄腕子上的麝串,無奈道,“我又不是見不得人好的怪老太太,倘若錦書是小家的閨女,不管她是哪個旗下的,老家姓什麼,就算是個包衣出身也不論,只要皇帝心裡喜歡,用不著他開口,我自然晉她的位份,讓皇帝高興高興。可現在是這個尷尬境地,我不能冒這險,什麼都可以不顧,皇帝的安危不能不顧……大鄴慕容幾百口,都在皇帝手裡送了命,錦書怎麼樣恨他,誰能說得上來?她面上溫順,轉臉恐怕恨不得置皇帝於死地呢!”
定太妃隔窗瞧著月台上的人,她面朝太陽站著,從她這兒只看得見半邊臉。單那輪廓就是極娟秀溫婉的,脖頸纖細,烏髮如墨,窈窕之姿像一汪chūn水,柔軟,沁人心脾。這麼美麗的人,這麼多舛的命運,連她都唏噓不已,爺們兒憐香惜玉也不為過。這泱泱紫禁城,繁華冢綺羅堆,唯獨缺少些人qíng味,女人們的心腸練成了鐵石,容得下頃軋計算,卻容不下一個可憐的孤女。
錦書沿著漢白玉台階下去,朝宮門上逶迤而來的一隊人肅下去,“奴才給皇后主子請安了。”
戴著福壽鈿子的皇后虛扶了一把,“姑娘起喀吧。老祖宗可用了膳?”
錦書躬身道,“回主子的話,萬歲爺和莊王爺還在暖閣里議政,老祖宗叫等等再傳膳。”邊說著邊往玉階上引,“主子仔細腳下,才下過雨,地上濕滑。”
皇后提了袍子往上去,錦書方朝後頭看了看,只見一個頭上戴金鑲寶髮釵的年輕女孩兒低頭跟隨著,左右是兩個十二三歲的垂髻小宮女。那女孩抬起眼和她對視,她渾身一激凜,頭髮根都豎起來了——
要不是日頭正大,她還當自己看走眼了,那女孩和她長得真像,臉型眉眼像,連身段個頭都一樣。她穿著節節高的缺襟馬褂,耳朵上是子兒綠的翡翠墜子,脖子上圍著白緞凸針繡並蒂蓮祥紋彩綐,一副嬪以下的打扮。錦書心想這位莫不是新晉的答應麼?她心頭突突的擂鼓,這是巧合嗎?天底下怎麼有這麼像的兩個人!
寶楹捏著帕子頓住腳,上下打量她,越看心越涼,漸漸眼裡只剩一片死寂。
她這是李鬼遇著李逵了,原來自己要替代的就是眼前人,瞧她朗朗如朝日的樣兒,滿臉的悠然貴氣,自己就像個假人,那樣的相形見拙。皇帝為她失了神魂,轉臉把所有的憤懣bàonüè都施加在她身上。她是一塵不染的,自己卻已千瘡百孔。短短七天罷了,身也好,心也好,抻得肝膽俱裂,痛得刻肌刻骨。她被所謂的榮寵鞭撻著,慕容錦書卻好端端的,昂著她高貴的頭顱巧笑嫣然。
為什麼是這樣的?她也是上三旗出身,並不是山野里來的下等雜役,做什麼要接受這樣的命運?
寶楹咬了咬唇,她不恨皇帝,恨的是太子和錦書,是他們導致她的不幸。原本好好的,再過兩年就能放出去了,可太子在chūn巡前傳了她父親謁見,結果她就被安排在了隨扈名單中,見駕、侍寢、受盡苦難。
皇后看著寶楹的虎視眈眈笑了,她萬分和藹的攜了寶楹的手,對錦書道,“這位是寶答應,老祖宗才傳懿旨晉了答應位份,我料想萬歲爺也在,特地領了她來給老祖宗請安。”
錦書忙肅了肅,“小主吉祥。”
寶楹也不避讓,滿滿受了一禮,只道,“姑娘客氣。”
皇后淺淺一笑,轉身進了明間裡,沿著一溜檻窗往前,站門的宮女行了禮打起門帘迎她進去。皇后跨進西偏殿就滿臉堆笑,給太皇太后納福,又對定太妃請了雙安。
“喲,咱們皇后主子來了!”定太妃站起身相扶,“小一年的沒見,看著又清減了。才歇的雨,怎麼這會子過來了?”
皇后笑道,“我才聽說母親來了,就趕著過來給您請安。一別這麼些時候,臣妾怪惦念的,每每和爺和老祖宗說起您,母親身子可好?”
皇后極客氣,因著皇帝只有莊親王一個親兄弟,哥倆qíng分又好,所以也管定太妃叫母親,沒別的,就是表個親熱。
定太妃拍著她的手道,“勞你記掛著,我硬朗得很。倒是你,要保重身子,宮裡雜事兒雖多,心思也得放得寬些。你是天註定的福澤,生在安樂窩裡,榮華富貴享用不盡,皇帝又敬著你,你如今又正是鼎盛的時候,好生將養才是。”
皇后溫聲應道,“母親說得極是。”又對太皇太后道,“老祖宗,奴才帶了新晉位的答應來給您磕頭。”
說罷喚外頭的寶楹進來,寶楹低著頭在墊子上跪下,“奴才給太皇太后請安,給皇貴太妃請安。”
入畫取了西洋眼鏡呈上來,太皇太后捏著腳架子說,“道兒上開臉的那個?叫我瞧瞧。”
寶楹道是,緩緩抬起頭來。還沒等太皇太后看明白,定太妃咦了一聲,“和錦丫頭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太皇太后忙眯眼看,等看清了,心裡登時哇涼一片。皇帝瘋魔了,還是撒癔症?這是個什麼?挑來揀去的找了個替身?還顧不顧臉面了?
定太妃擺弄著炕几上的竺如意說,“母后,您快瞧瞧,像不像姐倆?”
第八十七章邊聲四起
太皇太后不太滿意,撂了手裡的眼鏡哼了一聲,“混說!我瞧著一點兒也不像!錦書眼睛大點,嘴唇也厚些,還有那顆痣,”太皇太后指著寶楹的嘴角,“你瞧仔細嘍,錦書沒痣。這痣學問深,有和沒有區別大了,就跟風水似的,多了一棵樹,滿盤的格局就變了。”
大夥都聽出了她話里的不痛快,不好說什麼,都憋著笑。倒不是太皇太后上了年紀迷上相面了,眾人都知道她的心思,她是恨著呢!恨一個還沒料理完,又來了個影子,皇帝對著她,無時無刻不念著錦書。錦書就跟鴉片似的,甭管他是珍珠泡、栗子包、還是老牛眼,總之抽上一口,一換邊兒,再抽一口,得!癮更深,戒不掉了!這麼下去多早晚是個頭?還以為皇帝終於想明白了,要換個人疼了,結果呢?換來換去,換湯不換藥,白高興一場!
“你起來吧。”太皇太后無可奈何,“老家姓什麼?哪個旗的?”
寶楹謝了恩回道,“奴才老家姓董,漢軍旗下人,家父是包衣護軍參領董河。”
太皇太后沉吟道,“包衣參領,是個從三品的武官吧?”又問皇后,“眼下漢軍旗下的都是太子的包衣?”
皇后站起來回道,“萬歲爺整頓旗務,端正上下名分,漢軍旗和商旗、角旗都歸置到太子那裡了。”
寶楹趁勢也道,“回老祖宗,太子爺正是奴才們的正路主子。”
太皇太后迷迷登登如墜雲霧,只在心裡大呼造孽。太子這是gān什麼?李代桃僵?弄個替代的糊弄他老子?皇帝什麼樣的人?是隨便就能應付過去的?看著吧,回頭且有得鬧的,他們爺們兒各懷心思,算盤珠子都撥得噼啪亂響,到最後落個父子反目的下場,這是大英的禍事到了!
再等幾天,到時候把錦書打發到孝陵去,叫她在那兒日日誦經祈福,皇帝總不好臨幸給祖宗護靈的人吧!還有這個答應,回頭也要處理掉,留著是個禍根,絕不成!
眼下叫人頭疼的是,往昌瑞山守陵的名單要皇帝御批,倘或把錦書寫進去,他見了定然不答應。那就先不寫,等事後再把人送過去?太皇太后太陽xué上的青筋直蹦躂,要是這樣,皇帝知道了能依嗎?到時候大發雷霆,雖不能對她這個皇祖母怎麼樣,心裡總有疙瘩,鬧得祖孫生分了,那她活著還圖什麼!唯今之計只有名單照擬,皇帝若是有疑義,那就索xing把事兒攤開來說個透徹。原來就跟個疥瘡似的,大家都不去碰,怕碰壞了,碰傷了,如今都到了這步田地,她這個做長輩的不能坐視不理,任由皇帝使xing子胡來。皇帝雖老成,到底未滿三十,遇著了心裡愛的就慌了陣腳,難免有欠考慮的地方,或者有個當頭棒喝,也就醒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