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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一陣,隱隱聽見有腳步聲,她撫了正龍團花的褂子站起來,沖門口進來的皇太后肅下去,“奴才恭請皇太后萬福金安。”
太后和顏悅色的點頭,“起喀吧。我才剛的經正念了一半,又不好中途撂手,叫你好等了。”
皇后笑道,“是奴才叨擾母后了,事先也沒打發人來回稟,就這麼急匆匆的趕了來,壞了母后的規矩。”
太后只說沒什麼,“正是念得時候長了,想歇一歇呢,可巧你來了,咱們娘倆個好好說會子話。”
太后穿著石青色緞繡三藍花蝶袷坎肩,把子頭摘了兩邊的絡子,白玉扁方下cha著根銀鎦金鑲多寶簪,胸前掛著佳楠念珠,到底是吃齋的人,那打扮也素淨莊重。看皇后站著,便讓她坐下,問,“你今兒怎麼得閒上我這兒來?上回就聽說準備二月二的東西了,這會兒怎麼樣了?”
皇后應道,“母后放心吧,該備的都齊了,就剩吃食沒料理了。”
民間傳說著二月初一龍睜眼,二月初二龍抬頭,二月初三龍出汗。自打年下前後宮裡就張羅上了,該掃炕席了,冬天兒的炕,怎麼說也比外面露天地里暖和,這炕fèng里、炕的犄角旮旯、炕被的下頭,保不齊藏著錢串子、cháo蟲什麼的。一到二月二,這些蟲子活泛起來,萬一被叮了咬了,大年初兒的,怎麼說都晦氣。還有就是藏剪子,這三天不論主子也好,宮女子也好,誰都不許碰針頭線腦的東西,說是怕戳瞎了龍眼,戳破了龍皮。
吃食也講究,吃好了,身子骨硬實才能騰飛。各宮這天不用廚子,但凡是女人,主子奴才都得上手,要備上元宵,chūn餅,褡褳火燒,還有麵條,饅頭jī爪子,再來個芥菜纓炒huáng豆嘴兒,來盤豆腐,用白菜頭包著桌上的飯菜,使勁捧著吃圖個好說頭兒,這就齊全了。
原本二月二是個歡快的日子,可皇后有點樂不起來,她心裡裝著事,聽太后在那兒數叨棉褲變夾褲,棉襖變夾襖的老慣例,不過應景兒的湊上兩句。
太后是明白人,一眼就看得出來,於是屏退了左右,等著皇后開口。
皇后張了張嘴,“額涅,奴才有件事兒,不知道怎麼說才好。”
太后老家是科爾沁的,這樣的稱呼只在南苑時用過,進了宮,老輩子裡的習慣就改了,要不是太后,要不是母后,叫額涅的時候少。皇后這麼一聲,倒勾起她一些從前的回憶來。愣了會子神道,“你說說,出了什麼紕漏?”
皇后猶豫了一下,事到臨頭不知怎麼又顧忌起來,隔了半晌才慢慢道,“太皇太后跟前敬煙的錦書,額涅記不記得?”
太后想起了那丫頭,雖然穿著宮女的衣裳,可渾身上下有股宮廷的氣派,像寶石玉器一樣,由里到外透出潤澤來。慕容家的孩子就是不一樣,且不說明治皇帝為政有多不合格,單就他那種作派,還真是無人能及的。
太后恍惚又憶起了合德帝姬,先帝就是喜歡她那點,以至於迷迷登登,到死還念念不忘。
皇后看見皇太后眼裡泛起一層寒冰來,知道觸到了她的傷心處,不過也顧不上那些,繼續說,“眼下錦書要走她姑爸的老路子了,奴才沒了主意,特地來回稟額涅。”
太后大驚失色,一種急痛直攻進心底最深處,她剎時挺起了脊背,顫聲道,“你是說皇帝?”
皇后本是極雍容鎮定的,可這話一旦出了口,就如大山將崩似的,她看著太后,疲累道,“不光是萬歲爺,還有太子。”
第五十二章蓬萊舊事
手裡的念珠似有千斤重,皇太后被皇后那席話震得魂不附體。什麼講兒、禮兒、令兒,統統都想不起來了,直恨不得找到皇帝爺倆一通臭罵。
宇文家真是好造化,小一輩子和老一輩子一樣的毛病。這話還不能和皇后說,多丟人啊!皇帝這是中了邪了,早晚非栽在姓慕容的手上不可!皇后嫁過來時只聽說嫡王妃和王爺多恩愛,並不知道皇帝對他嫡母存著那樣的心思,如今要是告訴了她,只怕皇帝臉上掛不住。皇太后咬著後槽牙想,這樣的虧還真是吃不怕,有一便有二,頭裡和老子搶,現如今和兒子爭風吃醋,真有他的!
“你們萬歲爺人呢?”太后沉聲道,“我要問問他,他可還記得自己的身份!做皇帝的人怎麼也沒個忌諱?那丫頭是個什麼東西,留著一條賤命都是天大的恩典,他這會子是要抬舉她麼?在chuáng上安個弓弩子,命還要不要了?”
皇后怕她鬧開去,回頭不好收場,只好安撫道,“額涅先別急,這不過是我的猜測,到底是不是的還要接著查。我原想把錦書弄到坤寧宮來的,可老祖宗那裡說什麼也不肯放人,這事就作罷了。咱們穩了陣腳再說,好歹想個法子把苗頭給掐了,興許還有救。”
太后愈發的痛心疾首,“東籬這孩子也叫人糟心!整個朝廷的大家子小姐里就挑不出一個合心意的?他是豬油蒙了心的,竟瞧中下等奴才了,真叫我恨鐵不成鋼!”
皇后噎得說不出話來,心裡委屈得直想掉眼淚。太后捂著胸口氣喘了半天,才問,“你同太皇太后說起過嗎?錦書是她宮裡的人,要處置也得她發話才成。”
皇后低聲道,“太皇太后應該是知道的,只不過一味的不做決斷,奴才也鬧不明白她的意思。”
皇太后冷聲一哼,“說句大逆不道的話,我瞧太皇太后真是上了年紀,要做好人了。可這善心得看用在什麼上頭,這麼油鹽不進的耗著,非得等她把天捅個窟窿出來,然後再收拾殘局嗎?”
屋子裡都是貼身的近侍,倒不擔心他們把這兒說的話往外傳。太后擰著眉頭想了會兒,看皇后,只低頭坐著,也沒句痛快話兒。論理要辦那丫頭有的是法子,卻不知她怎麼就畏首畏尾的,眼巴巴看著皇帝和太子被人禍害嗎?自己如今吃齋念佛,那些個殺伐的事做不得,就指著她了。
“到底怎麼樣了?我瞧著你也放不開手腳,難不成他們爺倆就死心塌地了?這才幾天的光景!”太后視線在她身上一繞,“該怎麼辦你也不必請我的示下,你是六宮之主,要辦個丫頭不是一抬手的事兒!”
皇后有點傻眼,面上只不動聲色。她的原意是叫太后動手,她和皇帝的qíng分總要保全的,太后如今要做菩薩了,冷眼旁觀著?她的左手捏了個拳,心想要下帖猛藥才成,便道,“要不這事先緩緩再說吧,太皇太后那裡不撒手,我做孫子媳婦的總不好硬問她討人。額涅,旁的沒什麼,錦書那丫頭要是能一心一意跟著太子或是萬歲爺,還則罷了,怕只怕她不安分,她心裡恨著宇文家,倘或從中挑唆,弄得父子反目成仇,於家不利,於社稷不利……額涅啊,咱們可要痛斷肝腸了。”
皇太后一思忖,是這話!宇文家的爺們兒耳根子軟,心裡真有了這個人,上刀山下油鍋,眼睛都不帶眨的。
她緩緩往雕龍椅背上靠過去,和皇帝的母子qíng,和太子的祖孫qíng還顧不顧?萬一那丫頭早就扎了根,她處置了她不得讓那爺倆記恨她一輩子?可又不能放著不管,怎麼辦才萬全呢……
太后道,“皇帝不是那種不知輕重的人,私qíng和國事還是能分開的,就像先帝,他和敦敬皇貴妃那樣的qíng深義厚,還不是背著她奪她皇兄的江山!我料想皇帝也應當有高皇帝心懷天下的胸襟。”
皇后恍然想起在南苑王府時,一天遊園無意間聽到太后貼身丫頭的一段話,那時就領教了太后的沉沉心機。
合德帝姬是個心思單純的人,她偏安一隅不喜熱鬧,王府里的事鮮少過問,高皇帝不敢把他的宏圖大業告訴她,每每拿練兵來搪塞她,她也不察,仍舊過她的安穩日子。
當時她極受寵,闔府上下的姬妾哪個不嫉妒,就差沒活撕了她。眾人都遠著她,偏太后討喜,姐姐長姐姐短的一刻不離口,合德帝姬也喜歡她,拿她當姐妹,結果怎麼往呢?高皇帝出征去了,她就把南苑王府謀反的事告訴了合德帝姬。這下嫡王妃的天塌了,一下就病倒了,她還常去探望她,火上澆油的把前方戰事轉述給病榻上的人,可憐合德帝姬一條命就這麼斷送了,臨死都沒出賣她,八成還是領著她的qíng,當她是知心朋友。
皇后悵然,這就是大宅子裡的妻妾爭鬥,殺人不見血,多可怕!為了生存,什麼樣的手段使不出來?只可惜,贏了天下又怎樣?皇后喃喃,“誰曾想高祖爺是那樣的實心眼兒,皇考皇貴妃一走就連飯都不吃了,到最後餓得沒了樣,瘦成了兩層皮,那梓宮抬著,就剩壽材的分量了。”
皇太后一怔,心上被狠狠剜了一刀似的,猛醒過味兒來,“不成!那丫頭不能殺,千萬要留著一條命!我算是明白太皇太后的用心了,要是殺了她,回頭不知道要惹出多大的事來,她再搭上那爺倆,那可真是要了人命了!”
皇后只覺背上冷一陣熱一陣,迷茫茫沒了方向。“這麼說來就由著她去?額涅,她是慕容氏的遺孤啊,等著吧,遲早要出亂子。”
太后頭痛起來,正因為她是合德帝姬的侄女才不能輕易動!皇帝八成是在她身上找著她姑爸的影子了,這才是真正不好辦的原因,這會子一腦門子扎進死胡同里了,哪兒還出得來!
“額涅。”皇后的心涼到了腳脖子,“奴才聽您的,您給個話兒吧。”
太后擺了擺手,“皇帝和太子要有個好歹,我死了也沒臉見祖宗。你別急,再想想法子。”
一直在一旁侍立的高嬤嬤上前請了個雙安,“奴才有個主意,想看看皇太后的意思。”
那高嬤嬤是皇后的奶娘,皇后大婚那會兒跟著陪嫁過來的,在芳嘉園那片有個府邸,人們管那兒叫奶/子府沙家。平時不常在宮裡住,只有皇后傳了才進園子裡來。太后一瞧自己人,就點頭道,“你說。”
那高嬤嬤是個話簍子,出發點是好的,只是不相gān的忒揪細,從南苑說到大內,從繡工說道宮女,像倒了核桃車似的嘰哩咕嚕說了一大套,直說得太后耳朵里生了繭子,忍不住大皺其眉,嘆著氣兒道,“您老到底想說什麼呀,甭扯閒篇了,你主子急斷了腸子,你還有這興致侃吶?快揀要緊的,麻利兒說吧。”
高嬤嬤一迭聲應是,又繞了好大一個彎子,可算是說上正經的了,沒別的,就兩個字,賜婚!
皇太后掏了掏耳朵,“賜婚?賜給誰?宗族裡誰敢要?還有你們萬歲爺那兒,非把人家弄死不可!”
高嬤嬤道,“怎麼能賜給王府門第呢,還讓她過闊綽日子享福去啊?往下邊賜,往狠了辦她,指給太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