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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繼善趁著靜候的當口打眼瞧,須彌座兩側是雉尾雙龍扇,皇帝身後的明huáng幔子上雕龍繡鳳,捲軸兩頭的八寶流蘇直垂到地上。這道帘子後頭就是端僖皇貴妃,大鄴王朝最後一位帝姬。他想起仙逝的姐姐,莫名有些失落,死後追封到底不如受寵加封的風光,皇帝地宮裡只備了兩具棺槨,先頭皇后自不用說,橫豎是沒有份子的,能和皇帝千古相隨的,看來只有裡頭那位了。

    他正發著愣,皇帝那裡撂了手上小旗低聲道,“先攻本雅失里部,阿魯台部在飛雲壑那頭,易守難攻,必定是要費些時候的。你回頭傳朕旨,挪進行在後宣他們進來議事。”

    繼善傾身道是,“先前撒出去往東探路的哨子來回,達賚湖邊上有一隊商旅駐紮著,長袍、坎肩、皮帽子,腰上掛著火鐮和鼻煙壺,腳上穿著氈靴烏拉,瞧樣子是蒙古人打扮。上去問了,領頭的會說漢話,說是往珠勒格特販茶葉的茶商。奴才覺著可疑得緊,蒙古人和韃靼人原就是一根藤上下來的,論奇襲是不能夠的,只是這當口離大軍只四五里遠近,不像是普通商賈百姓。”

    皇帝撫著案上手爐沉吟,“打發人遠遠盯著,不能扣押,也不能往軍中帶。十萬大軍非同兒戲,就像個水囊,破了個口子就可能一敗塗地。幾個人?”  

    “約莫二十來個人,押著七八輛貨車。拉車的頂馬不好,次一等的三河馬,要說趕趟兒磨不開旋,就會使傻勁兒,是騾子它祖宗。”繼善起身扎地,“主子別費心了,jiāo給奴才打理就是了。”

    皇帝嗯了聲,“用水現取,拿雪水煎。這地方和南邊不同,不說韃子往湖裡灑藥,糙原上人吃牲口嚼,死了畜牲往河灘上扔,三伏天招牛虻起蠅。入了冬新死的爛不掉,窩著作瘴子散毒,萬一誤食了不得了。還是拿老天爺現成給的,那起子猴崽子也風雅一回,昆和台還埋上年雪水泡茶喝呢,又不是老酒,越陳越好。”說著一笑,“你上那隊茶商那兒去,把他們的茶葉全買下來,就說博格達汗要賞三軍茶喝,他們有多少咱們要多少。他們做這買賣的,八車貨,少說也有三四百斤。你細瞧瞧,拿得出就罷了,拿不出,帶上禁軍格殺勿論。”

    繼善嗻地一聲領命卻行出去,衝著外圍幾個軍校和標營管帶揮了揮手,十幾個人翻身上馬,牛皮鞭子狠勁兒一抽,抬腳就陷進兩尺來厚的雪堆里。跑了老遠了,看不見馬蹄子,就看見上下翻騰的,披著厚氈子的圓溜溜的馬屁股。

    huáng幔子後的人咳嗽了下,聲氣兒很弱,伴著微微的喘。皇帝回身進去,錦書斜歪在靠枕上,臉色cháo紅,眼睛裡黯黯的,看著他,面無表qíng。  

    皇帝的心無端顫起來,qiáng作鎮定端了茶盞來,舀了一勺藥遞到她嘴邊,笑道,“醒了?臉這樣紅,八成又發熱了。過會子讓他們送水來,我給你擦身子散熱。先把藥喝了,放了有時候,都涼了。”

    她動了動,皇帝以為她要自己喝,忙往她背後墊靠枕,小心翼翼把碗送過去。誰知她突然揚起手,一掌便將那藥盅揮開了。

    huáng釉碗骨碌碌滾了幾圈,倒扣在龍頭竿前的芙蓉簟上,墨黑的藥汁濺得滿地láng藉。皇帝一時怔在那裡,茫然不知所措……

    平和了太久,是時候該開nüè了,不然點擊又要下滑了,555……

    第178章造物乘除

    “你別躁,這麼的對身子不好。”皇帝也不惱,躬身去拾那碗,只道,“是這天氣鬧的,我原說不叫你隨扈,你偏不聽,看看眼下,人多遭罪!傷風總要纏綿個十天半月的,哪能一氣兒就好了?慢慢的調息,到滿洲里橫豎就差不多了。”

    他儘量說得輕鬆,心卻一直往下沉。隱約感覺不對,她再縱xing兒,大節上向來是不失儀的。前兒還倚在他懷裡說拖累了他,今兒眨眼就變了成色。他飛快的回憶,一處處的過濾到底是哪裡出了岔子。突然想起昨天晌午她沖熱得厥過去,嚴三哥用銀針給她封xué推宮,他見她不安穩,前方又有新戰事回稟,一頭撂不下她,一頭軍務又亟待解決,便留著神的在御輦里召見了軍機大臣……  

    難道是議到攸關的地方說漏了嘴?他愈發的心驚,試探道,“你是在榻上躺久了不順意兒是不是?咱們眼下正安營,行鑾布置成了就挪過去。外面雪下得大,你要是願意,過會子退了熱,我扶你出去瞧瞧。”

    她仍是直勾勾盯著他,眼裡是毫不掩飾的憤恨。她說,“你要瞞我到什麼時候?我都聽見了,你要殺弘吉駙馬,要殺我的弟弟!”

    皇帝的腦子“嗡”的一聲就炸開了,果然是這樣,自己疏忽,竟以為她病得昏沉沉,連耳朵都不好使了!

    他兩難地看著她,“這事兒咱們再議,你也別揪在這上頭……”

    “你殺光了皇城裡的宗族,連一條根都不肯給慕容家留下嗎?我早就知道你是個心狠手辣的角色,什麼將在外軍命有所不受,什麼屠皇族不是你的本意兒,分明是狡辯!”她撫胸急喘起來,“你要在太和殿升座,你要皇位坐得安穩,所以你要把姓慕容的殺得一個不剩……既這麼,索xing連我一塊兒殺了吧!”

    皇帝的頭劇烈痛起來,一步錯,滿盤皆落索。他早知道不該帶她隨扈,這件事瞞了四個月,終究是到了頭。他橫了橫心,早晚都得有這一天,該來的逃不了。  

    他旋身把碗擱下,只道,“你姓慕容是不假,可出嫁當從夫,這話我早前就同你說過。還有一點,後/宮不得gān政,如今不是家務事,慕容永晝勾結韃靼人在大英邊境燒殺擄掠,這些你是親眼見的。”他捏著拳說,“其身不正,雖令不從!大英的子民不是原來大鄴後裔?他這樣的人,就是把天下重jiāo到他手裡,他能治理好麼?bàonüè堪比桀紂,除了喝百姓的血,還會什麼?”

    錦書不聽他那些,她到底是女人,女人心裡裝不下江山社稷,她只知道血濃於水,她為了自己的弟弟可以拼命。

    “你要剿滅韃靼是名族大義,可永晝能不能留下?屆時只要你一句話,不求你封王封地,只要留他一條命,我們姐弟可以遠走天涯,永遠不再踏足中原。”她有些卑微的弓著身子,放緩了語氣,“你就瞧著咱們的qíng分,放他一條生路吧!我去找他,好好和他說,成不成?”

    皇帝像被踩著了尾巴,一下變了臉色,“你是朕的皇貴妃,是入了宇文氏玉牒的人,你要和他遠走天涯?你憑什麼?問過朕的意思了嗎?就沖這一點,慕容永晝萬萬不能留!不用多費唇舌,你是宇文家的人,和慕容氏再無瓜葛!做好朕的賢妻,比什麼都qiáng!”  

    她一點點落寞下來,頹然癱倒在láng皮褥子裡。

    自從得知弘吉駙馬就是永晝起,她熬得心肝都要碎了。一邊是丈夫,一邊是失散的兄弟,這樣的兩難!他是打定了主意要殺永晝的,以前他血洗皇城時她還小,有心無力。如今不一樣了,她大了,就不能眼睜睜看著慘劇再重演。

    她想念弟弟,和永晝分開十年了,他吃了多少苦,自己有好多話要和他說。那是世上唯一的親人,即使要死,也要和永晝死在一起!

    皇帝看她喪魂落魄的,思忖著自己才剛的話說重了些,不免又後悔。躊躇著挨近她坐過去,溫聲道,“錦書,你素來通qíng達理,咱們夫妻是血ròu相連的,什麼不好商量?別說要和老十六走的話,在我這裡是大忌諱,你忘了上次你出逃的事了?朕會發狂的,你不怕要我的命麼?”

    她心裡發酸,身上燥熱得幾乎燃起來,頭昏腦脹的半闔上眼,只覺腔子裡發緊,額上起了層細密的汗,不能緩解病症兒,愈發的沉疴起來。

    胸口好空,渾身都疼。她抓住他的袞服箭袖哭道,“瀾舟,我真是難死了,你為什麼不能放過慕容家的男人?我跟了你,你卻要把我娘家人趕盡殺絕,你為什麼這樣狠?”  

    他探身把她抱在懷裡,她燒得滾燙,抽泣的樣子像個可憐的孩子。他是無可奈何,除了這條道沒別的路可走。慕容永晝要是個庸碌無為的廢物倒也罷了,偏偏生成大將之才,這種人放到哪裡都不安全,即便他這一輩不起事,他的子孫也不能叫後世君王安生。好比cha在ròu里的刺,不連根拔起就會令人痛不yù生。

    “你先別琢磨那些,好生頤養身子是正經。”他捋她的發,一遍遍不厭其煩。稍頓了頓方道,“戰爭和女人不沾邊兒,生死大伙兒都是以命相搏,我若是敗了,照樣兒的死無全屍。你捨得我麼?我能放過老十六,他未必能放過我。你用不著替別人cao心,不論誰勝誰敗,你照舊的穩坐釣魚台,誰也傷不了你……這就夠了,對我來說這就夠了。剩下的只有拼盡全力,擊倒敵人!”

    她慢慢抿上唇抽身出來,或者是她不懂戰爭,不懂男人的心思,他們在戰場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她慢慢搖頭,她只看見他qíng深似海,從沒見過他對敵人的狠訣。他自有他的孤高嗜血,把她和皇位放在一起,他的選擇一定是後者。她當真昏了頭,會把她當成用qíng左右得了的普通男人。

    她垂下頭,無力到了極致。她捨不得他,也撒不開永晝,不能抉擇,束手無策。  

    皇帝的眉頭擰成死結,他回頭沖門外道,“打發嚴三哥重新熬藥來。”

    李玉貴聽見御輦里起了爭執,老早就讓到門外去了。提心弔膽在寒風裡站了兩炷香,凍得臉色發紫,百骸發僵,就像四九天把手泡在冰水裡,一絲鈍痛沿著經脈往上蔓延,閃電一樣直劈在腦仁兒上。

    皇帝一出聲,他猛打個激靈醒過味兒來,著急忙慌應個嗻。遠遠看見土丘那端紮營的軍士在牛皮大帳前點起了火把,便踅身進輦,隔著huáng氈通稟,“回萬歲爺話兒,行在已經搭成了,諸位大人在營前侯駕,請主子爺升帳。”

    皇帝看一眼榻上的人,無奈道,“你先歇著,等到了滿洲里往你身邊填人伺候。我這會子且忙,等辦完了再來瞧你。”說著披上烏雲豹氅衣冒雪出去了。

    錦書懨懨閉上眼蜷縮起來,仿佛這樣能減輕痛苦似的。身體抱恙,腦子不清明,走馬燈樣兒的想起以前的人事。想起皇父,想起母后,想起老十六和他的生母。

    她和永晝年紀相仿,不像和別的哥哥們那樣疏遠,他們時刻玩在一起。大鄴沒有換子教養的規矩,永晝長在他母親身邊,端肅貴妃是個恬靜平淡的人,沒有驚人的美貌,卻有海子一樣寬闊的胸襟。她愛女孩兒,常感慨的說永晝要是個閨女有多好。她不喜歡她的孩子生活在勾心鬥角里,她會在chūn日裡帶著他們坐在大柏樹下做糙蟈蟈兒,講她老家的故事,語言生動,引人入勝。錦書覺得她對自己比母后對自己好,母后xing子冷,高高在上端著她的威儀,對她沒有笑臉子。每回找她,除了檢點課業就是訓誡。她兒時所有對母親的想像,都是從端肅貴妃那裡得到完善的,所以在她的思維里,永晝該像他母親那樣善良溫和。可如今他變成了韃靼人,為奪回河山不擇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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