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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書擦了眼淚捂著被子不吭聲,大梅扶起她,往她身上搭了衣裳,端過藥來給她喝,看她哭得眼睛都腫了,便絞帕子來替她擦臉,問道,“好好的,怎麼哭了?身上難受得厲害?”
錦書搖頭,慢慢道,“我夢見了家裡人。”
大梅怔了怔,方想起來她說的家裡人是前朝的皇族,心裡也跟著她不得勁,嘆了聲道,“人死燈滅,別想了。你正病著,身子虛,那些yīn人都尋了來,我找把剪子壓在你枕頭下面,保管就沒事了。”
錦書聽著眼淚又落下來,哽道,“說是泰陵神道上的樹都枯死了,日頭直照著,他們躲都沒處躲……我真是不孝,在這深宮裡呆著,這九年來父母墳前連柱香都沒敬獻過。”
大梅在她炕沿坐下,拉了拉被褥道,“你也是無可奈何,自身都難保,怎麼還顧念得上他們。”
錦書雙手捧著臉,眼淚從指fèng間溢了出來,順著腕子流進袖口裡,大梅從沒見過她脆弱得這樣,就是受罰也沒見她落一滴淚,在她看來她已經是百鍊成鋼了,無心自然也無淚,到此刻才頓悟,她再堅qiáng,到底只有十六歲,她心裡的苦是沒有人能體會的。
“我夢見了我十二哥。”錦書齉著鼻子喃喃,“他是個很斯文的人,xing子最好,膽子也小,南軍攻進紫禁城時他只有九歲,聽見外頭殺聲震天,就嚇得躲在chuáng底下,他們找了他好久沒找著,就有些惱羞成怒,一掀chuáng幔子,拿火把照,看見他縮在裡頭,抓又抓不出來,又不能點火燒,就拿雙戈戟沒命的往裡捅,可憐我那十二哥,拖出來時面目全非,都已經爛了。”
大梅越聽越心酸,忍不住和她一起掉淚,明治皇帝的十一個兒子死得都很慘,大鄴的太監宮女也沒活下來幾個,這座紫禁城哪塊地皮沒沾過血?聽說安葬皇子們時連墓都沒分,十一個人各裝了一口柳木包斗子,往墓室里一塞就算完了,曾經的天皇貴胄享盡了榮華,身後事辦得這樣潦糙,真真叫人唏噓不已。
兩個人又哭了一陣,聽見門外有腳步聲,想是太子派遣的太醫到了,忙擦了臉,大梅扶錦書躺下,掖好了被子去開門,門外的太醫道,“我是奉太子爺之命,來給姑娘瞧病的。”
大梅讓了讓,“大人請進吧!”
那太醫欠身進來,不由多看了錦書兩眼,拿了脈枕墊在她腕子下,細細把了脈,到桌前開方子,邊寫邊道,“沒什麼,不過受了風寒,我開上三劑藥,早晚服了,不出三天就會好的,老佛爺那兒這兩日就不要當差了,還是好生將養才好。”
錦書道,“偏勞大人了,叫大人走了這一遭。”
太醫笑道,“姑娘客氣,這原是我份內的,何況太子爺千叮嚀萬囑咐,下官不敢怠慢,先吃上三劑藥,若是還有什麼,只管打發人來壽藥房尋我,我姓嚴,是乾清宮太醫院的院使。”
大梅看著那太醫腦袋後頭的五品花翎暗吐舌頭,到底太子爺面子大,平常院使都坐鎮壽藥房的,只有妃以上的位份才能請得動他,如今被太子派來給個小宮人看病,不知心裡怎麼思量呢!
那院使是知道錦書身份的,人家雖落了難,好歹也是金枝玉葉,況且當今太子又極為上心的模樣,指不定將來怎麼樣呢,賣個順水人qíng不過舉手之勞,何樂而不為。便微躬了身道,“姑娘先歇著吧,等我回去煎好了藥,再讓蘇拉送來。”
大梅送到門前,肅道,“多些嚴大人了,大人好走。”
太醫院使頷了頷首,挺直了脊樑,邁著八字步去了。
錦書看大梅忙裡忙外頗不好意思,支起身道,“今天勞煩你了,我真是過意不去,你昨晚值夜都沒能歇著,這會兒又忙我的事,叫我說什麼好呢!你快回榻榻里去吧,我吃了前頭的藥受用了好些,可不敢再麻煩你了,我又病著,你在這兒沒的也過著病氣兒。”
大梅想想也好,自己也乏了,晚上還要上夜,這會兒渾身累得胳膊都舉不起來,便道,“那我去了,你睡一會兒,掐著時候老佛爺該歇午覺了,入畫和苓子下了值就會來的,還有太子爺,等練完了she箭也要來瞧你的。”
錦書嗯了聲,“我不送你了。”
大梅道,“別拘虛禮了,你才剛和我說了那些,是沒拿我當外人,說句高攀的話,我今後就把你當姐妹了,咱們要好,做什麼都是姐妹的qíng分,可別提那個謝字。”說著抿嘴一笑,退出去,掩上了門。
錦書復又闔眼,大概真是大梅在她枕頭下壓的剪子起了作用,之後再沒做什麼夢,只是雲裡霧裡的不甚安穩,睡了約摸一個多時辰,期間入畫她們來過,推門看她睡得熟,怕吵醒她也沒進來,又過一盞茶的時候,感覺有隻手探她的額頭,那手溫暖而有力,掌心上似乎還有繭子,她掀了眼皮看,面前是太子的臉,太子蹙著眉頭,低聲道,“怎麼一下病得這樣了?”
第二十五章昔年多病
馮祿沒有隨侍,屋裡只來了太子一個人,錦書掙扎著坐起來,太子拿氈子捲成桶墊在她身後,安頓她坐定了方回身打開桌上的攢心食盒,端出了成窯的五彩蓋盅,揭了盅蓋chuī上兩口,一手抓出一隻jīng致的捏絲戧金小盒遞給她,笑道,“我來伺候你吃藥,怕你嫌苦,盒子裡是糖淹玫瑰果子,你小時候最愛吃的。”
錦書怔愣的看他,他有些靦腆,轉開視線道,“發什麼呆,快把藥喝了。”
她捧著盅,看著裡頭滿滿的一碗藥吞了吞口水,還沒喝,只覺五臟廟翻騰,胃裡抽搐著,嗓子眼裡發緊,鼓了半天勁也沒敢下口,苦著臉道,“再涼一涼吧!”
“不成!”太子拿眼橫她,“冷了更苦,你聽話,要不先含上果脯,這樣會好些,你要是不想叫我捏著鼻子往下灌,就利索點兒喝了,我可是師傅跟前告了假專程來瞧你的。”
錦書不滿的嘟囔,“誰叫你瞧我來著。”
太子道,“聽說你病了,我哪裡還有心思練she箭?挽了半天弓,箭箭都脫靶子,師傅看我心不在焉就問我,我藉口身上不好告了假,就上這兒來了,來了你還不待見我,真是天地良心!”
錦書心口突突直跳,太子猛然意識到了,一時面紅耳赤,倉促的背過身去到桌旁坐下,只道“別磨蹭,橫豎要喝的,不喝病怎麼好得了呢!”
錦書心一橫,一咬牙,直著脖子就把藥咽了下去,藥一下肚就反胃,連舌根都跟著苦,慌忙取淹果子含上,這才稍微好了一些,一靜下來,太子那些話就開始在耳邊回dàng,攪得她心神不寧,又是忐忑又是恐懼,只盼著別叫她料中了,單是可憐她倒猶可,要是還有別的什麼……她身上起了一層細栗,嚇得不敢再往下想了。
太子作勢gān咳了聲,臉上似笑非笑的,“我命人備ròugān去了,上回秋彌我獵了兩頭鹿,叫尚膳間風gān了好做脯,今兒才想起來,宮裡小吃多,大多是甜食,你以前說要多吃些鹹的才長力氣,那些湯羹用起來不方便,不像ròugān,拿個袋子在身上掛著,想吃就能吃的。”
錦書慘澹的歪了歪嘴角,心想皇后說得真沒錯,他雖然身量高,到底是個孩子,哪有做奴才的整天身上掛包ròugān的,時不時的還像騾馬似的嚼上兩口,要讓人看見了報給塔嬤嬤,那還不得腚上開花嗎!猶豫了一下道,“多謝你來瞧我,下回就別來了,叫別人看著也不好,我是奴才,你是主子,主子該遠著奴才才是,你這麼沒忌諱,就算是好意,到了別人嘴裡恐怕要生閒話,要是傳到皇后娘娘耳朵里,我沒法子jiāo待。”
太子臉色微變,不悅道,“我看誰敢亂嚼舌頭!我一早就打發馮祿去布置了,西三所沒人知道我來這兒,你把心放在肚子裡吧!”頓了頓又道,“太皇太后怎麼又罰你?”
錦書無力道,“我辦錯了事,自然要罰,別說是大錯,就是邁錯了一條腿都夠喝一壺的,做奴才的不容易,太子爺永遠都不會懂,您請回吧,在這兒時候久了要招是非,不光對我,對你也沒好處。”
太子眉眼間倏然籠上了沉沉yīn霾,“你怎麼又攆我?上書房新近換了總師傅,體仁閣大學士海庫什是出了名的刺兒頭,每日卯正就要點卯到學,我如今請安都抽不出空來,要見你一面難得很,今兒總算和外諳達告了假,到這兒來沒說上兩句話你就趕我走?”
錦書窒了窒,搬開了氈子面朝牆壁躺下,悶聲道,“那太子爺就恕我失禮了,奴才身子抱恙,太子爺請自便吧!”
太子突然頓悟,悔道,“我真是缺根筋,怎麼忘了你還病著!你睡吧,我在這兒陪著你。”
聽了這話,錦書的臉有些扭曲,這人真是個雷打不動的,他是真傻還是裝傻?她一個大姑娘睡著,他在一邊陪著,這不鹽不醬的算怎麼回事?
太子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笑吟吟道,“你要什麼只管和我說,要喝水我給你倒。”
錦書悶聲不吭,忍了半天到底繃不住了,回過頭道,“你就在這兒呆著吧,等回頭走漏了風聲,叫老佛爺再治我的罪,挨板子,殺頭,這樣你就快活了。”
太子張口結舌,很有些委屈,他只是想多和她親近,不想馬屁拍到了馬腿上,什麼好都沒落著,還招人埋怨,心裡不受用了半天,胸口又隱隱作痛起來,忍不住捂住嘴大咳,一時驚天動地翻江倒海,咳得連氣兒都喘不上了,錦書大駭,忙下chuáng扶他,又是拍背又是順氣,折騰了半天才緩過勁來。
“這是怎麼了?”她悸慄栗的問,忽想起來,他原先就有不足之症,帝後生他時不過十四五歲,沒長全的孩子哪能生孩子,所以太子小時候常犯咳嗽,大鄴宮裡的太醫替他診治過,說他心脈弱,恐怕活不過十八歲,皇帝是通醫理的,倒不急,只是命他勤練布庫好qiáng身健體,她見到他時他曬得黑乎乎的,看上去也挺結實,本以為他總有些起色了,誰知竟還犯病。
太子嘴唇煞白,無奈的扯出個笑容來,“我可沒訛你,是真病。”
錦書點了點頭,“我知道。你還在吃藥嗎?”
“要是不發作就不吃了,大男人弄得跟藥罐子似的,想想都寒磣。”太子喘了兩口,伸手倒了杯水喝,“這是娘胎裡帶出來的病症,沒法根治。”
錦書心裡也不是滋味,訕訕的問,“是不是我氣著你了,你才犯病的?”
太子一本正經的應道,“可不,我好久沒這麼窩囊過了,上趕著來瞧你,你還哄我!”眼看著她臉越來越紅,終是憋不住,低聲輕輕笑起來,“我和你鬧著玩兒呢,你可別當真,我沒什麼,倒是你,穿得這麼單薄,要是再凍著就要作下病根了,快上炕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