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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著又不免傷懷,他曾說過要和她住進暢chūn園去,再不叫別的女人來打攪他們的,可如今呢?前頭說的話撂到脖子後邊去了,他只知道自己委屈,全天下的人都對他不住,竟不知道她心裡有多苦。
罷了,她也學一學梅嬪百鍊成剛,有聖眷時固然榮耀,沒了恩澤也不打緊,胡吃悶頭睡的,日子也過得。經歷得多了由不得你不看開,無qíng則不傷,滿腦子裝著他,到最後豈不要憋死自己!
“主子。”木兮在檻窗下侍立,瞧她臉色瞬息萬變,腔子裡也止不住的驚跳。
錦書抬眼看了看她,“把花底子撿來,還沒畫完呢!”
木兮應個是,拾了紙正待送回去,西屋裡的蔡嬤嬤在門上笑問,“謹主子在不在?”
這是抖威風來了!錦書心裡厭惡,面上還是個笑模樣兒,“在呢,嬤嬤進來說話吧!”
蔡嬤嬤一步三搖的進東配殿來,蹲了個福道,“謹主子忙呢?才剛敬事房傳旨,今兒晚上萬歲爺翻容主子牌子。咱們容主子面嫩,頭回侍寢,不知道裡頭規矩,想找姐姐問問忌諱,又不好意思開口,打發了奴才來和您取經兒呢!”
“喲,這是好事兒,嬤嬤代我向你主子道喜。”錦書唇角帶著三分笑意,“要說取經,我這兒也沒什麼可教的,嬤嬤問敬事房馬諳達吧,他管著這個,自然盡心的給你主子講規矩。”
木兮在旁邊幫腔,笑得分外和煦,“是這話,嬤嬤這回是問錯人了,我們主子侍寢,向來是萬歲爺走宮的。倘或是在乾清宮或養心殿伺候,也和別的妃嬪不一樣,萬歲爺體恤,不叫背宮太監馱,所以並不知道裡頭緣故。”
蔡嬤嬤討了個沒臉,嘴上虛應幾句,訕訕的退了出去。
木兮哼道,“什麼奏xing!頭回侍寢得瑟成這樣,唯恐這兒沒聽見,還特地的進來顯擺。論聖眷,對門還早八百年呢,跟誰唱高調兒?要不是您和萬歲爺鬧了彆扭,多早晚輪到她去?撿人家吃剩的,得意個什麼勁兒!”
錦書不接腔,讓小蘇拉請剪子來絞燈花,扣上了紗罩子才說,“往後別老呲達人家,和氣些好,和氣生財嘛!聖眷隆厚也有枯竭的一天,我前頭說過,我這兒的恩澤算是到頭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東西十二宮多少人恨我恨得牙根痒痒,我這會子卸了擔子,你們好生警醒些,別叫人做了筏子才好。”
宮裡拿艾糙把子悶出煙燻蚊蟲,因著天熱,窗戶dòng開,只在屜子和門框上蒙了綃紗。今晚是滿月,灑得遍地銀白的光亮,隔著紗眼子看,像是下了厚重的霜雪。
皇帝收回視線,殿下站著神機營提督內臣,弘文院學士,還有軍機值房裡的兩位大章京。他看一眼禁軍統領,“達chūn,事qíng辦得怎麼樣了?”
“回主子話,奴才在各宮門加派了護軍,以備不時之需。”達chūn覷了覷天顏,“各處警蹕駐軍都辦妥了,標下們只等主子發話兒,就能將太子爺黨羽一舉剿滅。”
皇帝臉色慘澹,喃喃道,“朕……痛心疾首。”
諸臣工們遍體生寒,太子搗鼓些小動作雖有耳聞,可誰也沒想到他真能做出這樣的事來。平日裡溫文爾雅的鳳子龍孫,身在高位上,早晚是這江山的主宰,偏偏等不及生出反心來,不免令人扼腕。瞧皇帝,憔悴得厲害,眾人也知道他不容易,一則難過,二則心裡也發緊,忙躬身下揖,“臣等不勝惶恐。”
皇帝冷著臉瞥他們一眼,“朝廷人事也該整頓才是,這樣大的事,那些鬼魅伎倆使了也不是一天兩天,你們督軍、督政,竟沒有一個人向朕回稟過。”
眾臣失色,軍機處繼善道,“回萬歲爺的話,並不是奴才們不作為,只是茲事體大,太子是國家根基,大英的命脈,事qíng不能證實之前,怎敢叫白璧蒙塵!倘或欠周全胡亂辦了混帳事,不止主子爺跟前,就是太皇太后老祖宗,太后老佛爺跟前,奴才們也不好jiāo代。”
皇帝一哼,“這就是你們的為官之道,不惹事,不攬事,小心使得萬年船麼,是不是?”
盧綽噘嘴縮腮,cao著一口寧波腔,硬起頭皮說,“回萬歲爺話,那倒不是,不傷大雅的小事qíng上搗搗漿糊是有的,大事qíng上,臣等還是拎得清的。”
皇帝哂笑,“拎得清?朕瞧你是婆娘的洗腳水喝多了,一個提督內臣,白裝裝樣子,最不中用就數你!”言罷起身踱步,“太子不肖,危害宗廟社稷,國法家法必不能饒,朕想聽聽諸位的意思。”
昆和台和壽國方互換眼色,皇帝何等聰敏之人,前頭的事並沒有要他們參與,眼下布置妥當才召見臣工們,這寓意不言自明。他心下有計較,知會下頭不過是行公事,於國於家也有他的權衡。皇帝鐵腕,豈是人臣能左右的?太子踏錯了這一步,只怕後話大不妙了。
昆和台呵腰回話,“啟奏萬歲,奴才們在上書房裡參贊機樞,理的是國事。如今太子爺有異動,尚未實行就叫萬歲爺拿住,要細究,實則是家事。我主聖明,教化萬方,奴才們請主子示下,莫敢不從。”
這話回得牽qiáng,謀反是舉國震驚的大事,絕不會因為沒有實行,就能降級為“家事”的。眾臣推搪,自有他們的考量,皇帝心裡清楚,總免不了有順著上意走的嫌疑,也不說破,在廊子下站了一陣才擺手道,“你們跪安吧,容朕再想想。達chūn那裡盯緊些,等著御前的口諭。”
“嗻。”馬蹄袖甩得一片山響,眾人打千兒卻行,“臣等告退。”一溜紛紛退出了養心殿。
李玉貴蝦腰上前來回話兒,“稟主子爺,容主子已經到了燕禧堂,正備著侍候聖駕呢!”
皇帝險些忘了這一茬,他為了賭氣才翻了容嬪牌子,她和錦書一個園子裡住著,他抬舉容嬪,總會對她有些觸動吧!
“謹主子那兒怎麼說?”皇帝回頭來問,“有什麼舉動,什麼話?”
李玉貴在毓慶宮按了耳報神,裡頭有動靜,他這兒轉腳就知道。他困難地吞咽一下,“回萬歲爺的話,謹主子還是照舊,該吃吃該睡睡,用了晚膳在亭子裡看了會兒月亮,抱怨著蠓蟲多得鑽耳朵,散了散就回去安置下了。”
皇帝哦了一聲若有所失,她倒沉得住氣!他自嘲地笑笑,是他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她壓根兒不拿他當回事,他臨幸哪個媵妾於她來說無關緊要。
皇帝在月下漫步,李玉貴亦步亦趨的跟著,斟酌了片刻方道,“萬歲爺,才剛得勝另外回了一樁事兒,謹主子打發丫頭尋了太子爺身邊的人,明兒在慈寧宮花園的咸若館裡約見太子爺。”
皇帝猛然回身,月光照著他的半邊臉,猙獰得夜叉似的。他發狠死盯著李玉貴,“竟有這話?”
李玉貴一凜,早就料到皇帝必然震怒,虧得他聰明,沒把崔貴祥這老雜毛給供出來,要不准有他好果子吃的!
“奴才不敢欺瞞皇上,這事兒千真萬確。”李玉貴垂手道,“今兒中晌謹主子召見了四執庫芍藥花兒,兩個人在屋子裡說了半天的話,跟前人都打發出去了,也不知議論了些什麼。”
“芍藥兒?”皇帝沉吟著,芍藥兒是皇后那裡伺候穿戴檔的,少不得和皇后太子有些牽扯,錦書找他gān什麼?莫非他就是兩頭牽線的中間人?皇帝咬了咬牙,“把那朵yín/花兒悄悄的抓起來拷問,一樁一件的擺布利索,不許有遺漏的,問清楚了來回朕。”
李玉貴應個嗻,小心翼翼跟在身後,看皇帝挺直了脊背,人繃得滿弓似的,就知道這會兒正乍著毛,得順著捋才行,於是謹慎開解道,“奴才斗膽,主子聽奴才一句勸,您和謹主子一路不易,奴才都瞧在眼裡。好歹如今到了這一步,別為些不相gān的人和事兒傷了qíng義。奴才眼拙,卻也看得出謹主子對您是用著心的……您是天下第一等慧心慧眼的人,怎麼反倒瞧不透呢!”
皇帝回頭看了他一眼,哼道,“你膽子不小,敢和朕這麼說話?”
李玉貴惶惶然悶頭,咚地跪下了,趴在地上磕頭道,“奴才笨,我媽做我的時候沒點燈,真是笨死了!萬歲爺別和奴才一般見識,就當奴才放屁,千萬別往心裡去。”
皇帝微微皺了皺眉,“你哪裡瞧出謹嬪對朕用著心的?朕只知道她嘴硬心更硬!她不qíng不願的跟著朕實屬無奈,朕才要辦太子,她就迫不及待的要同太子見面,興許明兒說的就是生死相隨的蠢話。”
第150章繡被chūn寒
他揣度著,又氣得幾乎打顫起來。咸若館私會,他們當他死了不成?太子無法無天,絕不能姑息。社稷乃是重器,不容他褻瀆,真到了這樣的境地,父子倫常也作不得道理了,該怎麼辦,就依著法度論處!
“你明兒打發知己的人,隔開慈寧宮花園,騰出空地兒來給他們。門上安排太監守著,任何人不准進來。朕倒要看看,他們能說些什麼貼心窩子的話兒!”
李玉貴gān淨利落的嗻了聲,偏頭看後院,落落銀輝下樹影婆娑,容嬪侍寢的大紅宮燈掛在廊子底下,寂寞無依的搖擺。
皇帝順著他的視線看,才發現自己竟連半點興致也沒有,便漠然道,“給容嬪記個檔,讓她在燕禧堂里歇著。別言聲兒,掐著時候,回頭再讓人送回去。”
李玉貴道是,抬眼看,皇帝朝著養心門上去了,忙不迭的跟上去,呵腰問,“宮門下鑰了,主子這是要往哪裡去?”
皇帝不答,只背手徐行。皓月當空,滿世界清冷的意境兒。宮牆慘澹,甬道悠長,此qíng此景不免讓人惆悵。
夜風習習,chuī起了罩紗袞袍的一角,五月里日照下覺得熱,掌燈之後還是有些微寒的。李玉貴怕皇帝受涼,躬身道,“請主子龍足慢行,奴才給您取件披風來。主子上哪兒去,奴才伺候著您。”
皇帝仍舊不言語,腳下倒是放緩了些。李玉貴忙踅身回門上去,催促著裡頭送氅衣出來,再原路返回,卻不見了皇帝的蹤影。
白天宮裡人多,嘈嘈雜雜難得清靜,這會子再看這天子內廷,依稀又是另一番光景。
皇帝信步而行,腦子裡混沌著,翻來覆去思量李玉貴的話。自己困在陣里迷失了,也或者是旁觀者清。細想想,錦書那樣矜持倔qiáng的xing子,願意沖他笑,願意牽他的手,願意靠在他懷裡,已經是最好的佐證了吧!想起她的體貼,還有頰邊淺淺的梨窩,他隱約自喜,很篤定的認為她一定是愛他的。可歡欣不到一刻,心又驟冷下來。他平素驕傲自負,這回卻是失敗透頂的,她和太子牽牽絆絆,她愛的還是太子,他依仗權勢得到她,她的真心終歸不在他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