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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吧,慕容錦書,這就是你忘了仇恨的下場!奴才?在他看來你就是個奴才!和這千千萬萬的宮女子沒什麼不同,甚至更下等!他抱一抱你,不過當你是個玩意兒,你還以為自己長行市了?就飄飄然沒了方向了?你充什麼大頭?你玩得起嗎?就憑你?他皇帝動動小手指頭就能把你捏死,你還顛顛兒的打算去巴結他?慕容家夠造孽的了,千頃地一根苗,這會兒就你一個,你心上包的那層堅硬外殼哪兒去了?你這麼叫仇人作踐對得起誰?丟父母的臉!丟你祖宗十八代的臉!
她惡狠狠地把自己臭罵了一通,直著頸子倒了兩口氣,心裡漸漸變得豁亮。哭過了,再怨再恨也要挺住。得想轍出去,她還有念想,還有永晝,找到了弟弟,赴死才能瞑目。
她擦gān眼淚腳下加緊,過右翼門往榻榻里去,掏出皇帝賞的哪塊懷表,奮力朝箱籠里砸了過去。虧她還當寶貝似的貼身藏著,藏著gān什麼?自取其rǔ!
她胡亂拿衣裳把表蓋住,就像用鐵絲把自己層層疊疊包裹住一樣。打今兒起要清醒了,人家耍著你玩,不拿你當事兒,自己再不爭氣,誰也救不了你了。
搬著手指頭算,寒食還有半個多月,在高皇帝忌日之前。太子不是說要帶她趕廟會嗎?她下了狠心,沒什麼可留戀的,到時候只有對不住太子了。借他一腔真qíng換她的自由,雖然手段不怎麼高明,卻也是迫於無奈,但凡有別的法子,她決計不會在他身上打主意的。
她像個病人似的慌手慌腳的找來笸籮,把細軟一股腦兒翻出來fèng進褻衣的夾層里。她用牙咬斷了線,盯著手裡的針愣愣出神。撂開手吧,撂開了兩下里gān淨,用不著油炸樣兒的熬可。她滿肚子的委屈往哪兒放呢?宮裡盛不下,只有帶到外頭去了。
她曲起了手肘,把臉埋在臂彎里,昏昏沉沉像得了一場大病,到了這時方驚覺,自己對他用qíng已然那樣深了,只可惜泥牛入海,臨了都打了水漂了。
太子告退了,滿腹心事的去備他下午的進講。皇帝一個人在貞度門站了半天,御前的太監們不敢上前打擾,都遠遠在太和門邊撫膝侯著。
一陣風chuī過來,皇帝閉了閉眼睛,慢慢回身上了中路,邁過金水橋,登太和殿,在保和殿下了台階進乾清門去。腿上灌了鉛似的,每一步都無比的沉重。
得了信兒趕進宮的莊親王還沒回過神來,他旗下的包衣今兒送節禮兒來,又有幾個宗親找他閒磕牙,趁著熱鬧,愛票戲的老夥計們辦起了堂會。他戴上了髯口粉墨登場,正準備唱上一段《伍子胥》,誰知道李玉貴打發人搬救兵來了,害得他急吼吼卸了油彩,穿胡同鑽小巷的抄了近道兒直奔午門。
進了宮就站在隆宗門前發愣,遠遠看見皇帝過來了,打眼兒一看,下盤不穩!他一拍大腿,“要壞事兒!腳底下怎麼還拌上蒜了?”問長滿壽道,“萬歲爺喝高了?”
長滿壽直撓頭皮,愁眉苦臉的說,“奴才沒隨扈,不知道。”
“我告訴你,別和爺耍哩個兒愣!”莊王爺兩個眼一立,凶相畢露,“快說!”
長滿壽嚇了一跳,半窩著身子磕磕巴巴道,“王爺息怒,萬歲爺前邊看見太子爺和錦書游十八槐,照了面,說了幾句話,這會兒就成這樣了。”
莊親王頓覺頭大如斗,他慌忙飛也似的跑了過去,一把攙住了皇帝,嘴裡喊道,“臣弟恭請聖安。萬歲爺,您這是怎麼了?”
皇帝手腳冰冷,他看了莊親王一眼,“你來了?”虧得他來了,皇帝覺得自己用完了最後的一絲氣力,他幾乎是半掛在了他兄弟身上,由著莊王爺把他扶進了西暖閣的“勤政親賢”。
莊親王把他安置在炕上,拿迎枕墊在他腰後,仔細看他的臉色,一看之下莊王爺背上冷汗涔涔而下。
他從沒見過皇帝這番光景,虛弱到了極點,九死一生戰場上回來的模樣。臉也青了,眼也直了,無聲無息仰頭倒在那裡,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就和死了沒什麼區別。
莊親王心裡抽抽著,扒拉過他的手來請脈,脈象虛而浮細,典型的衛氣之虛,這回是傷心大發了!
“萬歲爺,好哥哥,您把心胸放寬泛些,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莊親王趴在炕沿上勸慰,“您心裡有什麼想法兒,想gān什麼,都和兄弟說,兄弟替您辦妥了,成不成?”
皇帝闔上了眼皮。還能妥嗎?說什麼都晚了,天底下最苦的qíng,誰也沒轍,束手無策。
莊親王轉臉氣急敗壞的問門口侍立的李玉貴,“太子哪裡去了?他闖的禍不來料理,就這麼撂著他皇父不管了?”
李玉貴早嚇破了膽兒,他瑟縮著回話,“太子爺上南書房去了,萬歲爺有上諭,下午由太子爺進日講。”
皇帝擺了擺手,“別叫他來,朕煩見他。”
莊親王忙道,“大哥哥,您這會子還沒用膳吧?臣弟讓人送碗奶/子進來,您先墊墊胃,有什麼不痛快的咱們回頭再說,好不好?”?
皇帝搖頭,到了這份上哪裡還有心思吃東西!他蹙眉道,“出去。”
莊親王沖李玉貴使了個眼色,李玉貴甩袖行跪安,卻行退出了暖閣,只在穿堂里待命靜候。
莊親王心裡惱太子,好好的把他親爹氣成這樣,他這太子是不想當了還是怎麼的?這大侄兒是他瞧著長大的,打小兒捧在肩頭上在南苑城池根下溜達,就和自己的親兒子一樣。如今糊塗了,辦了不孝的事兒,怎麼辦呢?要怪罪也怪罪不上啊,小子大了,心裡藏了人,這原本就無可厚非,慕容錦書不是皇帝房裡的人,他們倆好上了也沒什麼。要怪就怪爺倆都好那一口吧,明知道燙手的山芋不好接,卻都有迎難而上的勇氣。
倒霉催的!莊王爺覺得喪氣,他喟然一嘆,頗有些英雄惜英雄的味道。想當年他也曾為個女人要死要活的,沒辦法,宇文家的男人都有這個宿命,一輩子總能遇見一個叫他把心碾成灰的人。後來那女人嫁了別人,他親手把她送上了花轎,自那以後他再也不能對誰動qíng了。和死了的嫡王妃過日子沒什麼大愛,也就是兩將就,所以他不願意再續弦了,弄個填房回來還是大眼瞪小眼的耗,還不如自在的過他的鰥夫日子。
“大哥哥,臣弟叫人把錦書姑娘請來吧,你有話就和她說,當著面兒的說,總憋在肚子裡也不是個事兒。”莊親王留神皇帝的表qíng,他看見痛苦占據了那張雋秀的臉,他有點慌神,又道,“萬歲爺待見她是她的造化,您有什麼可憂心的?這後宮裡的宮女兒,哪個是您要不得的?何必忌諱那些個,苦了自己,我都替您委屈。”
皇帝又閉上了眼,他調勻了呼吸才說,“朕待見她,她未必待見朕。你別傳她來,朕……沒臉子見她。”
莊親王聽了這話愈發摸不著邊兒了,gān了什麼?怎麼就沒臉見了?做皇帝的是大拇哥上挑的,就是殺了她也沒什麼可露怯,今兒這是出了什麼天大的事兒了?
皇帝見莊親王一頭霧水,便勉qiáng支著肘歪在炕桌上,把經過原原本本說了一遍,說完了懊悔的喃喃,“朕不該啊!”
莊王爺很想開解他“這世上就沒您不該的,她本來就是個奴才”,後來一琢磨還是算了,錦書是他心尖上的ròu,誰敢說半個不字,他非和人拼命不可。
莊親王摸摸後腦勺,覺得還挺棘手。這裡頭的結得靠他們自己解,外人cha不上手去。他費心張羅的勾當得停一停了,眼下不是把人往“日又新”送的時候。皇帝生了一百個心眼子,卻唯獨缺了含糊這一竅,就算給錦書下了chūn藥,把人脫光了送到龍chuáng上,要叫他不管不顧的成事,只怕也甚難。
第九十九章一庭淒冷
“萬歲爺,容臣弟斗膽說一句,十步之內必有芳糙,您這麼掏心挖肺的待人家,人家又不領qíng,何必呢!”莊親王退到圈椅里坐下,眼巴巴的看著皇帝,“您瞧您,現在都成了什麼樣了!人家不心疼您,我這個做弟弟的心疼。您以往多決斷,怎麼遇著個丫頭就打嗑唄兒了?不大點事兒,話說了就說了,要收也收不回來了。眼睛長在前頭就是朝前看的,您老回頭??怎麼成……”他看見皇帝不耐的皺起了眉,又自說自話道,“我說的大實話,您別不愛聽。您這樣的遭遇我遇見過,我和云然的事您也知道,最後又怎麼樣?我知道她活著,她男人對她好,也盡夠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看開了就好了。”
皇帝抬起手撫了撫額頭,“你倒是看開了,如今成了這模樣。朕要是和你一樣,那這泱泱大英怎麼辦?後世怎麼斷我這承德帝?說我是糊塗蟲?”
莊親王哽了一下,知道他哥哥心裡搓火,他也不介意當回出氣筒,叫他冷嘲熱諷一番,岔開了他胸口的鬱結,興許就天下太平了。他咧著嘴角笑,“您別這麼說嘛,您能者多勞,我頭頂上有您這千古一帝把門兒,可不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去嗎!”
皇帝無奈地調開了視線,莊王爺見天兒在在北京城裡悠閒自得地游來dàng去,結jiāo的都是同一類的損友,京片子學得字正腔圓,活脫脫的京油子。在外頭和買涼茶的逗咳嗽,進了大內找太監們嘮,滿嘴的片兒湯話,沒一句正經的。不過叫他這麼一打岔,自己又有了還陽的感覺。
他下了炕,暖閣地上還鋪著厚氈子,腳踩在軟軟的細絨上,慢慢踱到窗前,又看著鳥籠子愣神。這隻鳥和錦書那兒那只是一窩的,他真是用盡了心思了,多少還有點孩子氣,和她養一樣的鳥都叫他覺得安慰似的。
莊親王抽身到門前,囑咐李玉貴送點吃食過來。做皇帝的辛苦,每天寅時起身,朝服朝帽一一打點好,湊合喝一碗蘇酪,就要上輦奔太和殿升座叫起,十來年的天天如此。加上今天散了朝要陪著太皇太后和姑奶奶們游海子,在船上又惦記著宮裡的心上人兒,哪裡還有閒功夫進膳啊,八成是餓著肚子到現在吧!
御膳房的蒸籠里有現成的點心,火上供的粥品、大補藥膳也一應俱全。還沒到傳膳的時候,這會兒上的是小食,用不著侍膳太監。李玉貴托著膳盤進來,炕前有宮女抬來的洋漆描金小几,上了一碟藕粉桂糖糕、一碟棗泥餡山藥糕、並一盅建蓮紅棗湯,斜眼瞄了瞄莊親王,悶聲不響地退了出去。
"萬歲爺,您先用點東西墊吧墊吧,臣弟這就叫人過慈寧宮去,先瞧瞧錦書怎麼樣了,等有了回信兒再計較,成不成?”莊親王幾乎是在用哄孩子的方法規勸皇帝,“別的先別想,填飽了肚子才是正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