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頁
苓子不鹽不醬地笑,“就是知道她對下面的人不好又怎麼了,咱們奴才天生就是伺候人,供人撒氣打罵的,做主子的想怎麼收拾都在理,誰還計較這些個!”
錦書轉到桌前坐下,針線也不做了,眼神渙散的絞起了手裡的帕子。chūn榮看她心事重重的樣兒,只道她是為了太子選妃的事煩惱,便故意道,“人家有個靠得上的老子,傅郡王可是開國元勛,當年有名的巴圖魯,如今又掌管著軍機大事,他妹子說道出來你們都認識,就是長chūn/宮的通嬪,要是二月里能添個小皇子,傅小姐再來個‘隨姑出嫁’,那可就是親上加親,烈火烹油的美事了。”
苓子嘖嘖道,“果真老子娘有體面能沾到不少的光!咱們大英選妃相貌不是最看重的,說穿了就是靠著姻親穩定朝綱,萬歲爺多jīng明啊,雖然出事不怕事,總不如朝野上下萬眾一心的好,隨便賜個位份,就能讓重臣們死心塌地的,這樣比動刀動劍的省力多了。”
chūn榮道,“那可不!反正天底下也找不出比自己更漂亮的了,留誰的牌子都是一樣的,今年選秀不知有幾位要晉位份呢!”
苓子掩著嘴笑,“姑姑這話錯了,上頭最忌諱人說萬歲爺漂亮,你仔細禍從口出吧!”'
chūn榮翻個白眼,一裹氈子轉了個身,面朝窗戶睡她的去了。
錦書思忖了半天,小聲問苓子,“我想找壽膳房的貴喜打聽點事兒,他今兒沒來侍膳,你說怎麼才能見著他?”
苓子倒不忙給她出主意,只問什麼要緊的事兒非要找貴喜。錦書想了想,說出來也沒大礙,就一五一十的全告訴她了,苓子聽了道,“照理說你出了掖庭,北面榻榻里的事兒就不該管了,不過看在以往的jiāoqíng,也是你們姐妹的意思。要找貴喜不難,今兒在坤寧宮擺席,到時候各房各司的人都要到值伺候,貴喜肯定得來,就是不來,你趁人多的時候溜出去,往壽膳房尋他就是了,只要咱們榮姑姑睜隻眼閉隻眼就成。”
“我忙得很,腿長在你們身上,愛上哪兒我看不住,只一點,別給我惹事兒,叫我多活兩年,我也就知足了。”chūn榮迷迷糊糊的嘟囔。
錦書戲謔道,“多謝姑姑了,你要是沒躺著多好,還能受我一拜。”
chūn榮嗤地一笑,“得了吧,我人微身賤,受你一拜怕折了壽。”
苓子給她掖了氈子的角,“還不睡,過會子膳完了還有事呢,快眯著吧。”
chūn榮嘆了一聲,“我就是天生的勞碌命。”說著聲音漸次低下去,不一會兒便呼吸勻停,已然睡著了。
苓子和錦書湊在一起看白綾襪上繡的花,又拿樣子比,正槽槽切切議論得熱鬧,太皇太后屋裡抱貓的小宮女驚慌失措的打了膛帘子進來,白著臉道,“姑姑,出事兒了!”
兩人俱一驚,錦書心頭撲撲直跳,忙問怎麼了,小宮女哭道,“我才剛要給大白餵食,它抓了我一把,蹬腿就上了宮牆,撒丫子往東去了,我追也追不上,這可怎麼好!”
大白是太皇太后心尖上的寶貝,是只緬甸貓,純白的,五官全擠在一起,扁扁的嘴臉,對著人時做出一種哭笑不得的表qíng,非常的滑稽逗趣兒,眼下這麼個鳳凰丟了,不知要有幾條命得跟著jiāo代。
苓子猛力搖晃chūn榮,“別挺屍了,出大事了,大白跑了!”
chūn榮驚得直彈起來,懵了一會兒沖那小宮女喝道,“你是怎麼當的差!這下好了,貓丟了,你也得跟著掉腦袋!”
小宮女嚎啕大哭,chūn榮邊穿鞋邊罵,“還有閒功夫在這兒嚎喪?快叫人找去!”
幾個人都奔了出來,打發了人散開,到各處宮院裡去尋,錦書道,“先別回老祖宗吧,沒的著急上火。咱們朝宮門上貓多的地方去,想是chūn天到了,找伴兒去了。”
大家都急紅了眼,正愁沒方向,被她這麼一提點登時醒過味來,也沒人拿她打趣,著急忙慌的朝宮門外跑。好在雨已經停了,錦書提著袍子下沿往神武門去,神武門對面是景山,山上聚了好些沒主的野貓,常蹲在城頭上叫,太皇太后命人在那裡擺了幾個布施的盆碗,定時定點有專門負責的太監餵食,時候長了貓越來越多,要麼是黑的,要不就是雜色雜毛的笨貓,通體雪白的要是混在裡面自然很醒目,掃一眼就能認出來。
她走走停停,沿路都留意了,卻連個影子都沒看見。穿過園子往順貞門,原本宮裡有規定,妃嬪宮女是不許出內宮的,順貞門是個jiāo界,門內屬內庭,門外屬禁軍,因著太皇太后丟了貓,門上掌事的破例讓她出了園子,她道了謝,漸至神武門前,立在漢白玉須彌座前張望,城台上的三券門dòng深遠悠長,她恍了恍神,生出一股莫可奈何的感慨來——
門的那一邊就是另一個世界,要是能踏出一步就逃出升天了,懷裡的那塊表熱得幾乎擔不住,拿出來嗎?就說奉太子爺口諭出神武門找貓……她猶豫著,心跳得幾乎從腔子裡蹦出來,事到臨頭須放膽!她看著門前泥塑木雕似的護軍咬了咬牙,正想掏出懷表,卻見神武門當值統領遠遠飛奔過來,門上護軍紛紛跪地行大禮,她微訝,回頭看,一輛翠蓋珠纓八寶車翩翩而來……
第三十九章雲都隨車
那是輛雙開門菱花格馬車,通體刷朱紅透金的油漆,車轅上鑲著福壽雙全紋的燙金把式,車檐下加一圈燕飛,風一chuī曼妙多姿的流動起來,小巧又莊重。
駕車的馬也是最好的,一排兩騎,膘肥體壯,一色紅里透黑的皮毛,油亮得像緞子一樣。馬的額頭上繫著紅色的纓子,嚼子、環、革薦配著銅什件,一邁步,脖子上銀鈴清脆的響,那架勢,整齊威武。
禁軍統領攔下馬車,朝車廂看了看,“奴才斗膽,請主子出腰牌。”
雖然門上護軍都認得這輛車,可該走的程序還是要走的,否則就是失職。馬車停下了,駕轅的是個太監,乾清宮紫檀牌子一出,禁軍統領立即跪下行大禮,錦書見狀忙不迭肅下去,心裡慶幸著,虧得晚了半步,否則門上護軍定要盤查的,到時候不是和皇帝碰個正著嗎!
車上人隔著窗道,“朕要出宮走走,別聲張。”
統領恭恭敬敬應個“嗻”,垂手退後,示意宮門上解禁,正待要為聖駕引道,車門突然開了,皇帝冷淡的聲音飄了出來,“上來。”
眾人一愣,不明白皇帝是什麼意思,面面相覷之際,雕花窗上的幔子打了起來,皇帝直視錦書,面上頗不耐,“還要朕再說一遍?上來!”
小太監搬了踩腳的洋紅板凳在車前,躬著身抬起手讓她搭,錦書心跳漏了半拍,不知道要帶她上哪兒去?自己要給老祖宗找貓,況且還在值上,這一走又是一場軒然大波!只好道,“老祖宗的貓丟了,奴才尊懿旨尋貓,不敢擅自離職。”
皇帝一哂,“你倒是敢不尊朕的旨。”
神武門上的護軍唬得不輕,背佝僂得愈發厲害,錦書沒法子可想,只得應個是,暈頭暈腦爬上車,扒在車門前又怔在了那裡——
那馬車雖裝點華貴,到底是單乘單廂的,皇帝舒舒服服的坐著,胳膊下還墊著肘枕,半倚著,臉上隱隱有笑意,也不挪動,就這麼饒有興趣的等著看她的反應。
車上並沒有她的位置,錦書暗呼了個好,既然坐不下就不必硬擠了,於是萬分誠懇的對皇帝道,“奴才不敢和聖駕同乘,奴才給萬歲爺扶車,萬歲爺有差遣只管吩咐奴才。”說著便要下去。
皇帝嗯了聲,聽聲調極為不悅,錦書不上不下的掛著,茫然不知所措,正惶惶不安時,皇帝挪了挪位置,邊上騰出兩尺來寬的一個空當,便是容她落座了。
錦書只覺背上寒毛直豎了起來,莫說宮女,就是皇后也沒有這樣和皇帝同坐一輛車的規矩,在宮裡當差,眼皮子淺了不行,到時候隨便被人一拿捏,小命怎麼丟的都不知道。再說自己著實也厭惡他,和謀朝篡位的亂臣賊子共乘,自己豈不半點氣xing也沒有了嗎!真是後悔先頭怎麼踩上了那條二板凳,心裡也暗惱自己沒用,經不得嚇,這會兒要是能有把剪子,真想給他來上一下子!
皇帝看她拉著臉子,也能算出她在想什麼,左不過國讎家恨,可不論她有多不滿,畢竟他是皇帝,她敢給他擺臉色,是料定了他不會拿她怎麼樣嗎?她那樣自信,不過仗著他對她略有些意思。他不由惱怒,要殺了她比捏死螞蟻還容易,只看他願不願意做罷了,這丫頭,當真是不知好歹!
遂抬手蠻橫地一拽,便把她拽了個踉蹌,láng狽萬分的撲到了他膝頭上,他順勢把她半拖半抱著按到座上。車外的人個個低眉斂目,萬歲駕前容不得他們抬眼。皇帝瞟了駕轅的太監一眼,小太監忙放下幔子搭上車門,只聽一記長鞭破空的凌厲風聲,馬車平穩的駛開去。天色已是青灰的一片。
錦書拘謹地縮著,皇帝扭過頭看她,長長的睫毛低垂著,像蝶翼般的輕顫。也許是剛才受了驚嚇,臉微有些發白。他原本還帶著怒意,見她這個樣子反倒心裡一抽,也漸漸平靜下來。想起她先前立在神武門前的神色,眉間不由籠上了yīn霾,又似乎有些不快,半真半假的問,“朕要是晚來一會兒,你尋貓是不是就要尋到宮外去了?”
錦書倏地一震,復平了平心緒,謹慎道,“萬歲爺說笑了,宮門上有護軍看守,奴才就是想出宮,護軍也不會放行的。”
皇帝哦了聲,“那倘若護軍放行,你連頭都不會回一下,是嗎?”
錦書緩緩垂下頭,只道,“奴才不敢。”
皇帝深嘆口氣,沉聲道,“你是宮裡的宮女,什麼該做,什麼做不得,想必不用朕來提點你。宮女意圖逃役是什麼罪責,你應該比朕清楚,別說你沒有滿門可斬,你還有個十六弟,你要是膽敢逃宮,朕一旦抓住了他,那就凌遲處死,你聽見了沒有?”
錦書不能反駁,只得順從的應個是。兩下里緘默著,她儘量的往車圍子上靠過去,肩頭卻還是抵著皇帝的臂膀。他身上熏的是佳楠香,並不十分濃郁,像他的人一樣淡淡的,隱約摻雜著一絲甜味。皇帝不用龍涎香倒很少見,尤其還是喜歡佳楠香的,佳楠雖然珍貴,對於執掌乾坤的帝王來說太過軟膩,他這樣鐵血的人怎麼會用這樣的薰香,確實矛盾得緊。
她好奇的望過去,他穿著鴉青蟒紋的狐腋箭袖,袍子上八團喜相逢的繡花纏纏綿綿一直往袍子的襴膝上延伸,袍沿上的海水江牙波瀾起伏。腳上是一雙福壽青鍛粉底朝靴,似乎是親王的打扮。再偷偷看他的頭飾,不過是一條攢珠銀帶,頭髮束著,沒有暖帽,側臉如畫一般,漠然又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