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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然那樣萬眾景仰的華麗人生,為什麼還是顯得不滿足?永遠不甚愉快的表qíng,他命人砸毀保和殿皇建有極匾時的張狂一笑不復得見,像是這世上從此沒有讓他高興的事了,多麼yīn鷲怪異的人!
皇帝微微側過臉去,心裡生出一種不可名狀的怯懦來,只一瞬,又覺自己可笑。莫非還要在她面前懺悔不成?拋開自己的身份不說,一個大男人,被姑娘家看一眼,有什麼可怕的!便轉回頭和她對視,勾起了一邊嘴角,幽幽道,“上回在壽藥房你就盯著朕不放,今兒老毛病又犯了?這可是冒犯天顏的大不敬,要砍頭,挖眼珠子的。”
錦書一凜,匆忙調開視線,車廂小,又不能磕頭,只好躬下身子告罪,“奴才該死,請萬歲爺責罰。”
皇帝面上笑靨加深,也不接她的話,單問,“太皇太后的貓怎麼跑了?”
錦書猛然想起這茬來,不免憂心忡忡的,馬車向前疾馳,也不知要往哪裡去,幾時能回宮,萬一老祖宗發現她不見了,回頭又要引出多大的風波來!罰跪挨把子是少不了的,或者還要關進暗房裡傳杖,十杖下來小命也就完了。
反覆思量了,她下氣兒道,“萬歲爺明鑑,奴才還有差事要當,這一走也沒回明了老祖宗,要問起來,奴才吃罪不起,請萬歲爺恕罪,讓奴才回去吧。”
皇帝悠閒的闔上了眼,“朕既然把你帶出來,過會子自然把你送回去,保你全須全尾的。”
錦書嘴裡應是,心道只怕也不是什麼好事,莫名其妙的帶她出宮,再打發人送她回去,和太皇太后事後告假,就能什麼事都沒有了?這回可比上回二人抬鬧得更大,後頭的日子必然的也會更難捱了。
馬車繼續前行,一路顛得人骨頭髮蘇。錦書靠在圍子上,懨懨的提不起jīng神來。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功夫,隱隱聽見外面有熱鬧的叫賣聲,什麼茶湯餛飩煮餑餑的,她的心裡熱騰騰的,幾次想要掀帘子,最終還是qiáng壓了下來。拿眼尾掃皇帝,他安然坐著,手裡的佛珠順著撥動,不疾不徐。她是個一輩子沒出過宮的人,如今在外面了,一挑帘子就能看得見,揣度著不知是個怎樣生動斑斕的世界,絕不會不像宮裡似的各個塗了層蠟,那些快樂一定是發自內心的,咧開了嘴,笑出聲來,或者到悲痛處哭得涕淚橫流,摧人心肝。她迫不及待的想融入,卻顧忌皇帝在場,熬得油煎似的,終於忍不住,小心翼翼的問,“萬歲爺,咱們這是要上哪兒?”
皇帝慢慢道,“今兒破五,迎路頭神,好多鋪子為了接利市,把壓箱底的寶貝都拿出來了,趁今天去瞧瞧,能淘騰到好東西。”
錦書驚訝不已,宮裡匯集了全天下最好最貴重的,還不夠嗎?皇帝和太子父子倆倒有相同的癖好,愛逛古玩店。以前常聽造辦處的採買太監說起什麼琉璃廠,潘家園的,只是沒見識過。
皇帝打了窗簾子朝外張望,邊道,“朕常去聚寶齋,是那裡的常客,頭回是莊親王帶朕認的門,掌柜的不知道朕的身份,你留點神,宮裡的那套留在車上就是了。”
錦書大感意外,“奴才也能去嗎?”
皇帝回頭看她,她縮在車的一角,眼神分明是驚喜的,表qíng卻極力的隱忍。皇帝的眉心舒展開來,到底是個孩子,只比太子大一歲而已,心裡有事,再怎麼偽裝都藏不住,便道,“只要別叫萬歲爺就成了。”
錦書點頭應,“奴才省得。”
馬車漸漸停下,太監打起軟簾,錦書忙跳下車去接應。皇帝撩了袍子起身,並不讓御前親侍扶,伸手向錦書,只一搭,也不借力,指尖在那單薄的肩頭輕輕一捏,旋即翩翩進了琉璃廠正街拐角的古董店裡。
第四十章洗妝真態
“王爺來了?”聚寶齋的掌柜迎出來打了個千,“可把您盼來了!我昨兒還和邱五爺說,莊王爺上雲南做欽差去了,連著南郡王也不來了,可是嫌棄咱們廟小,留不住大菩薩。”邊說邊往雅間裡引,夥計奉上了茶點,掌柜是看著錦書從車上下來的,細一打量又是個齊頭整臉得沒話說的大丫頭,想當然爾的高看一眼,於是熱絡的和錦書點個頭,“姑娘辛苦,要不要到包間裡歇會子,喝口茶?這兒有咱們伺候著。”
皇帝連看都沒看她一眼,漫不經心的低頭品茗,錦書識趣兒,福了福道,“謝謝先生了,我得留下在我們爺跟前當差的。”
老闆連連點頭,對著皇帝討好道,“真是個體人意的好姑娘,還是府上會調理人。”
皇帝出了宮,尋著了點兒莊王爺的樂子,大大的自在起來,臉也繃得不緊了,對掌柜的拱了拱手道,“白先生抬舉,咱們小門小戶調理的丫頭上不了台面,叫您見笑了,哪裡及貴寶號的小先生機靈。”
錦書噎了下,沒想到皇帝也有和人調侃的時候,上萬間的房,五六萬的太監宮女,這樣的排場還能叫小門小戶,虧得他說得臉不紅氣不喘的,到底是做皇帝的人,朝堂上的周旋想來也和談買賣一樣的吧,天下最大的生意人就屬他了,做皇帝真是入錯了行了。
白掌柜哪裡知道那些,當今皇上的親弟弟領來的客,聽莊王爺一口一個好哥哥,起先嚇得他腿肚子抽筋,只恨不得曲腿跪下磕響頭,後來聽說是宗族裡的哥哥,是個就藩外省的郡王,心也就按回肚子裡了,反正不論是誰,橫豎不是小人物,正宗的皇親,和萬歲爺一個姓的,剪gān淨指甲捧著准沒錯。至於話頭子上,更是半點便宜也不敢占的,甭管買賣做得多大,到了這些豪客面前全是孫子輩的,這叫老貓房上睡,一輩傳一輩!老輩子上傳下來的行規,日進斗金全靠這些人,別說甩大掌柜的派了,就是有哪兒不周全的,人家是粗大腿,一跺腳,整個琉璃廠都得塌了,小小一個古董鋪子扛不住。
白掌柜躬著身搓手,“不敢不敢,您府上就是一隻狗,都比咱們門前的石獅子威武,咱們哪兒敢和您比肩,小夥計不過是楞頭青,看見大爺們就知道上茶上水的招呼,要出師,還得熬上個三年五載的,談什么小先生呢!”
皇帝拿著杯蓋兒刮沫子,修長的手指骨節分明,在南窗口微微一點光亮的映照下,泛出青灰的影來。他也不忙著問有沒有上品,只閒話道,“邱五爺昨兒來了?真不巧的很,我沒能和他聚上一聚,節下公務忙,騰不出空來,他老人家可是泰山北斗,白錯過了討教的機會,可惜了。”
白掌柜道理足,自己的鋪子裡,貴客跟前就和個外來人似的,絕沒有撅著屁股隨便坐的習慣。客人不讓坐就垂手站著,來逛琉璃廠的,不是大內的闊太監就是京里或外省來的大戶,袖子裡揣著的是成沓的銀票,荷包里只裝幾個鏰子兒的都是上潘家園的料,既然人家款大,站著就站在吧,貴人坐的地兒,有商賈們站的三寸就不錯了。所以當皇帝沖他一壓手,示意他坐下的時候,他受寵若驚的滿滿作了一揖,笑得比花還燦爛。
“您不用可惜,今兒邱五爺家的姑奶奶嫁閨女,這會子在那兒等著吃席呢,您要是想見,我打發夥計找他去。”白掌柜說著就要指派跑堂的。
皇帝道,“不必了,今天就算了,出來得晚,夜裡還有家宴,得趕在宮門下鑰前進宮去呢。”
白掌柜由衷的感嘆,“到底郡王是天家的人,還能進宮和萬歲爺喝酒呢,多大的臉面啊!咱們是漢民,做夢都不敢想的好事兒。”
皇帝的唇角緩緩仰了起來,拉成一個極溫柔好看的弧度,“那不見得,我瞧您就是個有福氣的,這條街上就沒有比您造化更大的了。”
白掌柜咂出味兒來,笑道,“什麼造化啊,整天迎來送往的,忙得很。咱們就是俗人,為兩口飯奔忙,幸虧如今的皇上聖明,百姓手上有了活錢,咱們這種鋪子才勉qiáng有了些盈利,要是換了明治年間,飯都吃不上,誰還有閒錢玩古董啊,半個月能賣盒鼻煙就不錯了。”
錦書在一邊聽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的,她半是羞愧半是難過,父親治下的百姓怨聲載道,她先前也料想到了,只是親耳聽人說起,就像是被狠狠甩了一巴掌,痛苦和難堪讓她舌根發苦,兩條腿發顫,幾乎連站著都吃力了。
皇帝未及歡喜,怕那話刺痛了她,便下意識的岔開了,淺笑道,“人說節食增壽,多勞曾福,忙了才有進項,倘若是不忙了,倒要cao心起來。”
白掌柜應道,“是這話,自然還是忙些的好。”
皇帝環顧四周,屋子裡擺設的各種花觚青銅鼎愈發多起來,不過他對這些不感興趣,只對白掌柜道,“上回莊親王給我寫的信里提起,說白先生有兩件傳世的筆帖藏著,不知出手了沒有?”
白掌柜搖頭道,“眼下不識貨的多,那種好東西,也唯有您這樣的行家才瞧得明白。”遂吩咐徒弟上樓取去,邊問,“說起莊王爺,出去也有小半年的了,他臨走前托我給他找的墨煙凍石鼎,我已經尋摸到了,不知他多早晚來拿。”
皇帝道,“三月頭上就回來,到時候你再問他。”
頭頂上的隔板咚咚直響,腳步聲大如驚雷,對於皇宮中一貫幽靜獨處的皇帝而言簡直就是酷刑,他頗有幾分乏力的抬手抵額,稍後夥計捧著一個檀木盒子走來,在案條上擺下打開,請出那兩本筆帖,錦書接過去,躬腰呈上供皇帝御覽。
皇帝翻了慢慢的琢磨,帖是用竹料紙寫的,行筆中可以看出所用的毛筆是無心筆,提、按、轉折處豐潤圓熟,行氣貫通,瀟灑飄逸,心下大為讚賞,對白掌柜道,“這帖子,恐怕連皇上的三希堂里都不能有,先生開個價吧。”
白掌柜知道他不會叫他吃虧,嘴上慷慨道,“您看著給就是了。”
皇帝擺了擺手,“還是說個價的好,要不要在我,便不便宜在您,倘或我真給您個三五兩銀子的,怕您又不肯賣了呢。”
白掌柜訕訕地笑,“您聖明,知道咱們做小買賣的苦處。論理說,這筆帖子是傳世的孤本,要您個萬兒八千的也不算多,不過既是熟客,王爺也常照顧我生意的,這兩本算一萬兩也就是了。”
錦書唬了一跳,什麼樣的帖子要五千兩一本,這掌柜也忒坑人了些,看著出手豪慡就把刀磨得雪亮,打量所謂的郡王家底子厚,不在乎些點子錢嗎?
皇帝意味不明的低頭撫摩手上的扳指,箭袖的緞面泛出藍色的光暈來,他把帖子往身後一遞,“我這丫頭是行家,叫她瞧瞧,她要說值這個價,那就買了。”
掌柜的道好,心想這麼個半大丫頭能知道什麼,宮女又不讓認字,好壞能看出來才怪,又不是畫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