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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丟了皇貴妃,一天一夜沒有安睡,熬得兩個眼睛發紅,這會子招了個蛇頭進來問話。那蛇頭知道住行在的必定是大人物,向上覷一眼,顫巍巍如履薄冰。
皇帝眼角烏沉,jīng神倒不萎靡,撫著案上huáng玉鎮紙問話,“你們牧人靠天吃飯會瞧天象,依著你,這雪還得下多久?”
蛇頭縮了縮脖子,賠笑道,“回帥爺,我之前看過風眼,照這態勢,至少也得三五天的。”
皇帝靠向迎枕,低頭琢磨著也不說話。寶座兩側的隨扈大臣們悶著頭,暗揣他這會子氣八成還沒消,誰也不敢隨便說話去捅那灰窩子。
帳下眼風如箭矢穿梭,昆和台是直臣,他忍了會兒,抬頭拱了拱手道,“主上,東烏珠穆沁旗在新巴爾虎右旗西南,咱們這會子調頭往那兒攻,勢必過哈剌孩衛。韃靼遊牧,拔起帳篷扛上馬背就能跑,他們帶著主子娘娘往巴爾斯和逃竄,那頭有蒙古駐軍,咱們的騎軍總要和蒙古軍遭遇。”
皇帝撫了撫發燙的前額,只道,“你修書給蒙古阿特汗,並瓦刺、兀良哈各部,詔告朕嚴討韃靼,三衛各領其所部,以安畜牧。沒他們什麼事兒,安生擠他們的羊奶。要來攪局,朕就順勢把大興安嶺以東都收回來,把他們趕出大英版圖。”
盧綽撓著頭皮,磕磕巴巴的說,“主子,奴才這兩天想了又想,弘吉圖汗擄走主子娘娘,是不是要拿娘娘頂在刀尖兒上同主子談條件,這蠻子辦事也叫人費琢磨,到這會子也沒個說法。”
皇帝搖了搖頭,“皇貴妃是他姐姐,他就是bī上了絕路,也不至於在她身上打主意。”又問繼善,“撒出去的哨子有信兒沒有?一晝夜了,朕就不信,他們有通天徹地的本事。大雪封了山,肯定走不遠。”
繼善躬身道,“請主子稍安勿躁,四隊人馬搜查方圓三十里內,目下還沒有回奏,必是一處一處挨村挨戶的盤問,奴才料著回程就有好消息的。主子一夜沒合眼,還是趁這當口歇會子。奴才們外頭候著去,一有信兒就來謁見回稟。如今大戰在即,萬歲爺萬事一身,好歹保重聖躬,龍體安康,便是三軍的福澤。”
皇帝嘆道,“朕省得,只是牽腸掛肚,著實的合不上眼。”
她在永晝身邊,xing命是無憂的,可他們姐弟相見了,憑著錦書對這位弟弟心心念念的qíng分,這輩子還能回他身邊來嗎?想起這個就叫他喪魂,他在她心裡地位遠不及永晝,不論先頭怎麼個恩愛法,終究是差了一程子。
他捏著拳頭慢慢敲打把手,要把她搶回來,否則就要永遠失去了。要指望她自己回來,他沒有那樣篤定的信心。他愛得戰戰兢兢,內心深處總是不自信的,她始終忘不了滿地屍骸的紫禁城,就像烙印一樣深深刻在腦子裡,成為橫亘在他們之間的鴻溝。她一直嚮往外面的世界,如今有機會逃出生天,還會有留戀嗎?
事qíng那樣的巧,她前腳知道了弘吉駙馬的身份,後腳就被那群假扮茶商的韃靼人帶走了。她正恨他要殺永晝,這麼一來就真成了離弦的箭,再不會回頭了。他的一片痴qíng付諸東流,手腳無力得幾乎要癱倒。四下打探毫無回音,在這漫天飛雪裡束手無策。
他覺得自己就要支持不住,心頭壓著千斤大石,喘不上氣來。
帳下軍機們瞧他愈發憔悴,暗裡著急卻不好出言寬慰。那是日月高懸的天子,尊崇無上,便是善意的規勸也要講究分寸,不能縱著xing兒來。天威難測,萬一不留神哪句話觸了逆鱗,傷了天子臉面,這火頭子上澆油,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皇帝乏力的揮手,“你們跪安吧!仔細留意些,旗下的士卒雖是身經百戰的,到了極寒之下也有鬆懈。韃靼人蠻夷,冷熱都受得,要防著他們抽冷子叫陣。”
眾人忙起身打千兒卻行退出去,順帶手把嚇傻的蛇頭也拉出了行在。
風卷著雪胡天胡地的迎頭撲來,落得人眼睛都睜不開。幾個內侍拿板刮金帳四圍的積雪,鋪在地上的猩猩氈才露出點紅色來,眨眼又被覆蓋住了。
阿克敦叉腰子在營房門前站著,頂子上結了冰凌,他就手一敲,跟瓦楞下的凌柱似的,咔咔的往下掉。
“這鬼天兒!”他啐了一口,回頭對富奇道,“公爺,水囊子都結了冰,沒日沒夜的下雪,連口水都喝不上了。周圍能點著的東西都燒完了,總不能一直捧著雪嚼,您說句話吧!”
富奇斜眼打量他,“這麼點子事兒就難壞你了?行軍打仗,一酒二醋三水,沒水?就著喝醋,兩口下去準保不渴了。”
旁邊懵了半晌的蛇頭往北一指道,“軍門,我知道前頭克孜湖盡頭有個荒村,沒辦法了就往那兒拆房子當劈柴吧!”
繼善愣了愣,壓低了嗓子喝道,“有個荒村?怎麼這會子才說!”
那蛇頭面露難色,吞吞吐吐的說,“那個地方不吉利,我們漠北人不愛提那地方。好好的村子,一夜之間人都死絕了,聽著就瘮人得慌哩,咱們領路都繞著那地方走。”
“好小子,你活膩味了,銀子塞得打嗝,還給老子藏著掖著!”阿克敦在他的駱駝皮帽子上抽了一把,“我叫上人,你前頭引道兒。”
繼善思忖道,“韃靼人不是神仙,我就不信帶著個女人能跑多遠。你先別忙,調上標營一隊人馬往那荒村里去,細細的查檢,連牆fèng兒也別放過……我估摸著,主子娘娘不定就在那地方呢!”
阿克敦領命去了,昆和台捻須道,“先別和萬歲爺說,等有了眉目再奏報的好。”說著回身看那巍巍牛皮大帳,帳頂上標杆矗立,明huáng行龍旗迎風招展。他悵然一嘆,“萬歲爺如今是有了軟當,女人啊,真是誤煞英雄漢!”
繼善道,“我擔心的不是這個,弘吉圖汗是當年的慕容十六,皇貴妃到了他身邊,姐弟通著了氣兒,貴妃娘娘臨陣倒戈,就是找回來了,萬一對主子不利該當如何?”
這話說得眾人一凜,面面相覷著沒了主張。隔了好一陣兒昆和台才道,“人總是要找的,咱們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主子娘娘丟了,萬歲爺臉上無光,君rǔ臣死,這個道理大伙兒都知道。後頭的事兒,等把人找回來了再說不遲。”
克孜湖其實離南軍大營並不算遠,一來一回統共花了一個時辰。阿克敦找著了引火的gān柴,還帶回來個令人咋舌的消息--
弘吉圖汗要納女俘為妃,要奉大英端禧皇貴妃做韃靼閼氏!
皇帝被這突來的噩耗猛地擊中了,他愕然怔在那裡回不過神來。天底下有這樣的事?這個永晝難道瘋了不成?要娶親姐姐,要壞了三綱倫常嗎?千算萬算也沒料到會有這種事,先頭說xing命無憂,結果竟是比落進敵人之手更可怕。
“你哪裡得來的消息?”皇帝定睛瞧著阿克敦,臉色慘白,形如鬼魅,“你探到了皇貴妃的行蹤?”
眾人俱被他的潑天巨怒嚇得身子一矮,阿克敦cha秧跪下叩首,“請主子息怒,奴才進村子時韃靼人已經撤離了,只留下一個蔑兒乞奴隸傳話,說……”
“說什麼?快說!”皇帝氣得腿顫身搖,猛抄起案上手札劈頭砸過去,見阿克敦兀自磕頭不止,便知道後頭話不好出口。他深吸兩口氣站起來,沉聲道,“那個蔑兒乞人在哪裡?”
阿克敦忙道,“安置在糧糙庫里,奴才這就把他帶來。”說著曲身退到營帳外,傳令中軍把人押解過堂應訊。
皇帝滿腔怒火幾yù癲狂,他赤紅著眼在帳內踱步。慕容高鞏養的什麼兒子?簡直喪心病狂!真箇兒是把對戰的好手,知道怎樣讓人五內俱焚。他這是在報復他?單為了一己私yù,把錦書置於何地?
可恨至極!他的拳握得咯咯作響,滿心的忿恨像滾燙的岩漿,累積翻騰著隨時就要磅礴而出。那畜牲要作踐自己的親姐姐,早聽說慕容氏荒yín,以為經歷了浩劫,倖存下來的人該當是清醒的。錦書口頭心裡一刻不忘,結果等著盼著得來的是這樣的結局!
御營的厚氈子撩了起來,那個滿身污垢的蔑兒乞奴隸被捆綁著,裹著風雪被推了進來。羊圈馬糞堆子裡長大的下等包衣,何嘗見過這樣堂皇的殿宇,這樣金貴非凡的人物!一時心頭怦怦狂跳,沖得耳鼓呼呼亂鳴,膝蓋一軟便拜倒下來。
皇帝穿著石青色緞繡彩雲藍龍綿甲,慢悠悠踱到那奴隸面前。跪著的人驚懼的抬抬眼,只看見他袍沿上奔騰咆哮的海水江牙,便怵得伏地不起。
“弘吉圖汗留了什麼口信兒,老老實實給朕說。”他yīn冷的眯眼看他,抬起huáng雲緞勾藤米珠靴,狠狠沖那隻紅腫皸裂的手踩了過去。那蔑兒乞人一聲慘叫,他只覺松泛,滿意的勾起唇道,“一字不差的說,否則朕砍了你的手腳做人彘!”
第182章極望天西
說著又一聲冷哼,“朕馬放南山五六年,還沒遇著這樣的槓頭子。你們弘吉圖汗好成算,算盤珠子撥到朕頭上來了!留個奴隸傳話,怎麼不寫封信留下朕瞧?到韃靼十來年,呆得牛油蒙竅了!”
他一通滑溜的京片子,洋洋灑灑說了成車泄憤的話,也不論地上趴的人聽不聽得懂。邊上軍機們大眼瞪小眼不敢出聲,只聽見那蔑兒乞人掏心掏肝的哀嚎,聒噪得人心發躁。
皇帝看著那躬成蝦子的背,身上衣裳污糟得分辨不出本來顏色,油里浸過似的膩歪,邋遢得不能讓人細瞧。遊牧人特有的膻味伴著寒氣陣陣襲來,他愈發的厭惡,撿了個能落腳的地方踢了過去。
“媽的,膿包樣式!”他輕賤的啐道,示意戈什哈把那個蔑兒乞人架起來,順手cao了根海龍皮馬鞭抬起那張炭一樣黝黑的臉,“說,我的皇妃在哪裡!”
那蔑兒乞人瑟縮了一下,囁嚅著用不甚流利的漢話回答,“我不知道,弘吉汗走了,帶上了閼氏……可汗讓我告訴博格達汗,閼氏不是您的女人……是弘吉圖汗的女人,將來還要做中原的皇后。閼氏願意跟著弘吉汗,閼氏愛大汗,還要為可汗生小台吉……弘吉汗說,博格達汗是個窩囊廢,戴綠頭巾的大烏guī。”
蔑兒乞人根本不明白“大烏guī”是什麼意思,只是照著原話轉述。他口音雖然怪異,但口齒卻是天殺的清楚。大帳里的人驚悸得面如土色,再也站不住,一齊跪了下去。股首齊栗,腦子裡哐哐亂響,混雜著“大逆不道”的回聲兒,趴在地上簌簌亂顫。
皇帝嘴角扭曲,瞧著樣子是到了爆發的邊緣。猛舉起鞭子便朝那蔑兒乞人劈頭蓋臉的抽過去,一鞭接著一鞭,一鞭快似一鞭。直抽得那韃子抱作了團,身上衣袍盡爛了,馬鞭還是不停,所到之處血ròu橫飛,鞭梢帶起的血珠飛濺到帳頂的紗燈上,觸目驚心的一片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