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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吊起了半邊嘴角,“說來說去,全然因為他是你男人?你的私心就那麼重,只要你男人,不要我這個弟弟?好極了,你這是在bī我呢!打今兒起我不做你兄弟了,你心裡只放得下自己的男人,看來我只有取而代之才能讓你把心收回來。”
她大駭,愣愣看著他,他伸手來觸她的臉,眼裡漸漸浮起qíng/yù。她悚然格開他,和他相認不過一晝夜而已,記憶一直停留在以前,只記得那個坐在樹下看她采枝條編花環的孩子。十年過去了,他們各自都長大了,眼前人變得那麼陌生。原本對他是不設防的,這是骨ròu天xing,只消看一眼,連命都能jiāo給他。那麼的相信他,還在為找到了唯一的親人而慶幸,可為什麼事qíng變成這樣?他在韃子窩裡呆得沒有了倫常,比上駟院圈養的野shòu還要可怕。
她慄慄顫著,“永晝,你別叫我恨你!咱們雖不是一個母親生的,可好歹是同父。你要是混來,皇考在天上看著你!”
他果然頓了頓,手也緩緩垂落下來,怔忡坐在牛皮杌子上,頹然道,“我只是想留住你,我怕你離開,又剩我一個人……”
他滿面愁容,頎長的身子微躬著,錦書的心牽痛起來。他到底太年輕,背著這樣深重的恨,早晚要被壓垮。寂寞是最致命的傷,越積越厚,讓人不堪承受。被迫忍耐了十年,一旦跳出來,再也沒法子回去了。
他倔qiáng不屈,終是心存恐懼的。她傾前擁他,像小時候那樣安慰他,“好弟弟,別怕……”她哽咽著,想起皇帝,心裡凌遲一樣的痛。二者選其一,要在親人和愛人之間作抉擇,這樣的難!難到她不敢設想,或者這一生就要那麼煎熬著,慢慢枯萎,到死。
“錦書……”他用力的抱緊她,“我什麼都不怕,我是偉大的弘吉圖汗,我能扳倒老台吉,照樣兒能扳倒宇文瀾舟!我只求你別想著他,忘了他,沒有愛就沒有痛,我勢必要殺他,你這麼牽著,到那時候怎麼處?”
怎麼處?她淚眼迷濛的搖頭,“我好難,你們誰也不聽我的,你們只顧自己的宏圖大業,不顧我的死活!你們只管去斗,橫豎我是個女人,是你們的附庸,不值什麼。”
她才說完,氈帳門上的帘子猛然被人掀起來,賽罕公主咬牙切齒的瞪著她,“你的確不值什麼,既然活著是多餘,不如去死!”
賽罕揮著腰刀攻上來,錦書吃了一驚,呆愣在那裡不能動彈。永晝眼明手快抽刀上去抵擋,刀鋒與刀鋒碰撞,發出清脆的嗡鳴。
男人和女人力量懸殊,賽罕再qiáng勢,終究是女人。永晝的佩刀奮力一迎,砍上去的力道多大,反彈的力道就有多大。她立地不穩往後退了好幾步,虎口震得發麻,再拎不動腰刀,“哐”地一聲便撂下了。
永晝不說話,只狠狠瞪著她,她迎上他的視線,憤怒而固執。
錦書驚魂未定探出身來,賽罕是個美麗的女人,烏髮杏眼,身上流著huáng金家族高貴的血。不像中原女人那樣羸弱,英氣bī人落落大方,自有一股不甘屈居人後的驕傲。
拿祁人的習慣來說,這是娘家弟媳婦兒呢!她瞧著她,就是她要殺她,她還是覺得很喜歡她。
慕容家只要有男丁剩下就能再度壯大起來,賽罕生幾個小子,十幾年後外甥們長大討媳婦,然後開枝散葉,子子孫孫無窮無盡。賽罕是大功臣,能有那天全賴她了。
錦書沖她和煦的笑,忙上去扶她,“別動怒,動怒對寶寶兒不好。時候有了更要當心的,看仔細別閃著腰。”
賽罕不吃她那套,在她眼裡這女人心機深,要搶她的丈夫,打她孩子的主意。她一氣兒推開了她,橫眉冷對,“我不是可汗,你對我來這套沒用!離我遠點,否則我徒手都能勒死你!”
永晝氣得不輕,嘴裡說著,“不知好歹!”抬手就要扇她。
賽罕跳起來,指著肚子說,“你要打我嗎?打吧,朝這裡打!打死了呼赫得(孩子),再叫她生!”
永晝被她激得血往頭頂上沖,忍了又忍,瞥見她滿臉的死不服輸,腦仁兒呼呼的跳,真要揮起拳頭來。
“你撒什麼癔症!”錦書隔開他倆,推了永晝一把,“你不瞧瞧她多大的肚子,女人擔著身子多苦,你不體貼她,反倒要打她,這是什麼道理!”
賽罕是糙原兒女,天生有股子倔勁兒,她眼眶裡盈/滿了淚,卻拼了命不叫他落下來。發狠的點頭,“弘吉,連láng都知道愛護自己的láng崽子,你比láng還要兇殘!我要召集部落頭人們戳穿你的身份,問問韃靼的勇士們願不願意為你這個中原人賣命!”
倏地如晴天霹靂一般,永晝當即愣在那裡,怔怔站了半晌,難以置信的緊走了一步,抓住她的肩問,“你是怎麼知道的?是誰告訴你的?快說!”
賽罕去扳他的手,哀聲道,“你弄痛我了……”
永晝不聽她呻吟,霍地拔出氈靴里的匕首抵住她下顎,眼裡難掩殺機,壓低嗓子道,“你從哪裡得來的消息?還有誰知道?再不說就別怪我無qíng!”
賽罕的淚終究傾瀉而下,她掙開他的禁錮退後一步,蹣跚著癱坐下來,捂著臉喃喃,“我怎麼知道……我怎麼知道……你是我的丈夫,我怎麼能不知道!不單你的身世,就連我父汗的死,我心裡都有一本帳!我本來早就可以殺了你,可是我不能,我做不到,不能叫呼赫得沒有父親……”
賽罕泣不成聲,那樣驍勇的血xing女子,在qíng面前也會無計可施。錦書憐憫的看著她,仿佛看見了另一個自己。她們的qíng路出奇的相似,一樣的坎坷崎嶇,明知道仇深似海,還是走得義無反顧。
她蹲在賽罕面前替她拭淚,慢慢的說“你誤會了,我不單是博格達汗的皇妃,還是弘吉的姐姐。是親姐姐!你別怕我會搶走他,他是你的,一直是你的。”
“可是他要你做他的閼氏。”賽罕抬起眼,“我們韃靼部族早年有異母兄妹通婚的先例,你們也要那樣嗎?”
錦書窒了窒,對著她,也是對著永晝,笑道,“我只聽說過伏羲女媧兄妹結合,那是上古時候的事,祁人沒這個規矩。大英禮儀之邦,男女有別,長幼有序,十來歲後兄妹姐弟就要守禮守界分室而居,弟弟娶姐姐,那是天理難容的事,絕不被允許的。”
賽罕聽了長舒一口氣,露出了靦腆的神色,尷尬道,“額科勒其,我太冒昧了,真是對不起。”
女人們開始促膝長談,永晝垮下肩,神qíng落寞的轉身出了氈帳。
風雪沒停,遠處的帳頂渺莽融入冰天雪地里,惟有蒼láng旗高懸,在桅杆頂上獵獵招展……
第184章漢旗翻雪
十萬大軍,三萬輜重,到斡難河衛兩個月,期間又經歷了幾場戰役。荒唐王爺這回的家當得不賴,糧糙銀錢循序抵達,有這一宗就少了後顧之憂。
頭前官場上有句話,叫將軍打仗,越打越小心。皇帝也是這樣,他生來心思縝密,一針一線半點不敢疏忽。幾仗下來摸透了敵軍軟肋,扎紮實實悶頭一通狠打,韃靼防禦土崩瓦解,唯剩殘餘兵力,直線退到了驢駒河以北。
將近年關了,天到了最冷的時候,太陽掛在天上,淡淡一層光,直著眼睛瞧也不覺得刺眼。
皇帝在沙盤上擺弄小旗定戰線,俯得時候長了,脖子酸痛,胸口也堵憋得倒不上氣兒來。自己難受自己知道,便放下手裡的活計坐下歇一歇。
最近愈發感到乏力,一心撲在戰局上,常常想起什麼就招人來商議,隨扈軍機們勞累,自己身子也不受用。其實底下人都心照不宣,沒人敢提皇貴妃的事兒,這麼的於他來說不過是粉飾太平,他掙扎苦痛,沒人能分擔分毫。
兩個月了,任憑怎麼追擊征討,慕容十六像藏貓貓似的躲閃游離。回回滿含希望,回回都撲空,他甚至要懷疑錦書還在不在韃靼境內,是不是被慕容十六藏到天上去了。
一天沒找回她,他的恨就多一分。這種刻骨的思念簡直要了他的命!他擔心她凍著,擔心她停了藥信期里再鬧肚子疼。樁樁件件在心上,折磨得他坐臥不寧,神形枯槁。
無數次設想過那韃虜頭子落到他手上時的qíng形,他的憎惡有多深,就要在他身上挖多少塊ròu泄憤!慕容十六是個菜油里浸過的老油條,年紀不大,渾身的心眼子。打起仗來不服輸,就算只剩一個翼的人,只要還能喘氣,照舊想盡辦法的擾亂南軍。這樣的敵人最可恨,打不爛踹不斷,像牛皮糖,粘在手上甩不脫。
李玉貴大難不死,人人自危的時候,只有他壯著鼠膽在跟前伺候。
“主子,奴才給龍足上點兒藥。”他躬著身端藥來,扶著皇帝坐下了,小心翼翼替他脫下了靴子。
漠北不是人呆的地兒,半夜起來撒泡尿都能把人凍成冰坨。皇帝算將養得好的,發燒褂子、鞋底上墊了厚厚一層老棉花,饒是如此還是長了滿腳的凍瘡,稍稍一熱就癢得撓心。
李玉貴盡心盡力的替他揉/搓活血,偷著往上覷,皇帝黑了好些,所幸ròu皮還光滑,不像他們似的,臉蛋/子上千道萬道的細口子。軍機的高官們平素在家養尊處優,這趟也遭了罪,一個個練gān了肥膘,身上是哐哐作響的甲冑,腦袋上扣著斤把重的盔,一個個拔著脖子,瞧上去倒英武非常。
近來皇帝愈發沉默,本來話就少,自從皇貴妃被劫走之後,不是全局調配,他基本就不開口了,獨個兒坐在高座上發怔,沉寂得一潭死水似的。
“主子爺,有兩塊地方結了痂,奴才看著竟是好多了。”李玉貴諂媚的笑笑,皇帝仍舊連眉頭都沒有挑一下,他有些訕訕的,也不敢再聒噪,拱肩縮脖的手上使勁兒巴結。
長滿壽垂手進來打千兒,“回萬歲爺,富奇、阿克敦遞牌子覲見。”
皇帝收回腳盤腿坐定了,正色道,“傳進來。”
阿克敦是咋乎xing子,進門風風火火連千兒都打不囫圇了,滿肚子的話就要從嗓子裡湧出來。
皇帝皺了皺眉,“阿克敦,你這狗才,一個內大臣,猴兒頂燈模樣gān什麼?”
阿克敦扎地一跪,膝行了好幾步上前,眉開眼笑道,“主子,有好信兒!韃靼人從裡頭鬧起來了,幾個部族死傷太多,頭人們主張停戰議和,慕容十六死撐著不答應,有一個翼反出來,渡斡難河投奔寧古塔駐軍了。”
皇帝大喜,傾身指派御前的人給他們看座,只問,“打探到貴妃的消息了沒有?這會子人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