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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臉上隱有笑意,“難為他了,替王爺備好氈帳和衣裳,省得回頭又落他埋怨。”
李玉貴喜滋滋應個嗻,心想莊親王一到日頭就出來了,萬歲爺再大的火氣,對著他就滅了大半了。
繼善道,“說是再過半個時辰就能入行轅給萬歲爺請安了,還帶了好些有趣的玩意兒給您吶!”
皇帝笑道,“高皇帝子嗣單薄,姊妹們都婚嫁了,朕只有莊親王一個兄弟,原還想著倚重他,只可惜他對朝政半點也不上心,白糟蹋了那顆聰明腦袋,心思全花在頑上了,怪道老祖宗常說他是天生的有福之人呢!”
繼善應道,“天下興亡皆在萬歲一人身上,萬歲爺是能者多勞。俗話說天道酬勤,萬歲爺是聖主明君,興國安邦何須假他人之手!咱們大英如今國力qiáng盛,八方來朝,黎民百姓豐衣足食,這全是託了萬歲爺的福啊。”
皇帝淡淡道,“你不必給朕提醒兒,朕也知道江山社稷,責在朕躬。”他撂了書去捏那懷表上的鎏金鈕子,按著時辰換算已到戌時三刻,他靠向九龍鎖子靠背,對一旁侍立的順子道,“你去問問陳蘊錫,奏事處的摺子怎麼這會子還沒到?”
陳蘊錫是後扈大臣,掌管著內務府和奏事處,皇帝點了名頭去問,離著挨訓斥便不遠了。繼善忙離了杌子起身道,“萬歲爺消消火,外頭雨大,想是怯馬,路上耽擱了。”
那邊哨口的陳大人正急得抓耳撓腮,脖子都盼長了,好容易看見一騎快馬破雨而來,那筆帖式翻身下馬,就地打個千兒,雨水順著玻璃頂子下的紅絨帽纓子嘀嗒直淌,渾身上下濕了個盡夠,卻從懷裡掏出個油布包雙手呈上,哆嗦著道,“請大人恕罪,前頭大雨衝垮了路,奴才繞了十幾里來的,求大人在萬歲爺面前代為解釋。”
陳蘊錫胡亂擺手道,“你自己說去吧,萬歲爺有話問呢。”
那筆帖式垂手跟著往御營前去,帳內太監打起了軟簾,他屈膝跪在行轅外鋪陳的氈子上行大禮,氈子吃夠了水,一壓就往夾褲里滲,這會兒也顧不得那些個了,一味在帳外遙遙朝皇帝磕頭,“奴才誤了時候,請萬歲爺責罰。”
皇帝只道,“罷了,你近前來回話。”
李玉貴指派人在御桌前鋪上油布,心下也知道皇帝肯定是要問宮裡的qíng形,便輕輕拍了拍手把帳內近侍都遣出去,又對繼善和陳蘊錫使眼色,那兩人會意,打袖請了跪安慢慢退出了行在。
第六十九章孤高烈風
皇帝面上平靜無波,瞥了眼疊成一摞的摺子,右手撫著桌上的玉柄如意問,“今兒的奏章見少,你們太子爺替朕分憂了?”
筆帖式恭敬答道,“回萬歲爺的話,今早各處摺子、陳條按著萬歲爺的指派先到了通政司,再送內閣查閱貼huáng,分通本、部本,原本是要一併送行轅等候聖裁的,可太子爺的傷今兒下半晌突然好了,打發人來把通本都搬到景仁宮去了,所以奴才帶來的是六部衙門的部本。”
皇帝慢慢抬起了眼,太子不稱病了,就說明宮裡必然出了事。他心緒漸亂,只得極力自持,邊問道,“內務府可有摺子呈上來?”
筆帖式道,“有一封奏事處掌印諳達的請安摺子,在部本之中,恭請萬歲爺御覽。”
皇帝伸手翻找起來,筆帖式忙躬身上來伺候,從成堆的封進奏章內抽出奏事處的摺子呈到皇帝面前。皇帝拆了封套正要看,卻見那筆帖式還在跟前,一張臉凍成了倭瓜,瞧著就像琉璃廠的小力笨兒,便打發道,“你下去吧,讓人找衣裳你換上。”
那筆帖式得了皇帝這麼句體恤的話,打心窩子裡的暖和起來,激動得差點沒哭出來,紅著眼眶謝了恩,便麻利兒退到帳外去了。
皇帝迫切的展開摺子,內務府照例先是一通恭請聖安的話,後頭才提到神武門查驗宮女夾帶公中財物的事兒。內務府的掌印和秉筆太監文思那叫一個好,走筆生花,指東打西。內外官員題奏本章一向是有定數的,字不得過三百,內務府的摺子到末尾兩句才寫道,“慈寧宮敬煙侍女杖四十,以正/法度”,究竟打得怎麼樣,傷得怎麼樣,卻隻字未提。
皇帝的火氣直拱上來,拍桌子叫李玉貴進來,指著營門道,“把那筆帖式給朕叫來!”
口諭像回音一樣傳開去,筆帖式剛脫了一半的濕衣裳不得不重穿回去,邊撒丫子跑邊扣扣子,連滾帶爬跪到行轅外磕頭,“奴才德銘見駕。”
李玉貴白著臉打起門帘,低聲囑咐道,“可要仔細了,把要回的話在腦子裡過幾遍,千萬不能有閃失,否則腦袋就保不住了。”
把個小小的筆帖式生生嚇壞了,臉上的冷汗跟泄洪似的滾滾而下,篩著糠的進了行在,撲倒在御桌面前語不成調,“奴才恭聆聖訓。”
皇帝合上摺子劈頭就甩過來,斥道,“內務府就是這麼辦差的?朕開了太監學堂讓那些個掌印掌事兒的學字,結果怎麼樣?書都念到狗肚子裡去了?連個內奏都寫不囫圇!你回去傳旨,內務府掌印太監卸了手頭差事,叫他上北五所當穢差,刷馬桶去!”
筆帖式駭到了極致,上下牙嗑得咔咔響,一跌聲的應“是”,再憋上一口氣,等著皇帝更洶湧的滔天震怒,誰知侯了半天不見有什麼動靜,他心裡愈發的沒底,偷著斜眼瞄金帳邊的李玉貴,那邊垂著眼安然侍立,完全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又過一盞茶的時候,皇帝方問道,“你在哪個值房當差?”
叫德銘的筆帖式忙回道,“回萬歲爺的話,奴才在外奏事處當差。”
皇帝咬著牙點頭,外奏事雖和內監不同,不過為了文書便於往來傳遞,值房離得倒不算遠,何況又事關太子,內廷的消息應該還是知道一些的。他命德銘起來回話,問,“神武門上查出來的宮女倒騰東西的事,是由誰查辦審理的?”
德銘道,“回萬歲爺的話,由內務府慎刑司查辦的。”頓了頓又添了一句,“皇后主子督辦的。”
皇帝眯著眼轉動手上的虎骨扳指,背靠著大白狐皮坐褥,心裡一陣陣的發寒,閉著眼幽幽一嘆,問,“查出什麼來了?”
德銘不太明白皇帝怎麼會關心這麼件芝麻綠豆大的事,不過既然過問了,他自然要一五一十的jiāo代才好,於是回道,“啟稟萬歲爺,奴才不在內廷上值,知道得並不真切,只聽說那是件極貴重的玉堂chūn鐲子,內務府沒有放賞的記錄,問那宮女又問不出個所以然來,慎刑司的掌事就傳了杖,後來太子爺趕到了,這才把人救下來的。據太子爺說,那東西是他賞給那宮女的,多虧趕得及時,掌刑太監下死手的打,三杖下來就只有出氣兒沒了進氣兒了……”
李玉貴那邊大驚失色,急忙丟眼色讓德銘住嘴,再說下去不定要出什麼大事呢!萬歲爺脾氣一上來不知道多少人要腦袋點地,他的心差點沒撲騰出腔子來,腿肚子都發軟,半張著嘴心慌的哧哧喘上了。
皇帝神色如常,麵皮卻泛出青白來,嘴唇越抿越緊,眼神也愈來愈yīn騭,隔了會兒啞著嗓子道,“死了嗎?”
德銘兩條腿在袍子下抖成了麻花,他結結巴巴道,“回……回萬歲爺的話,大概是沒死,被太子爺接到景仁宮裡去了。”
皇帝這時已是面如死灰,只覺胸口絞痛,頭也脹得生疼,拿手一摸額頭,才發現竟出了那麼多的汗。
他站起來,困shòu一樣在帳內兜起了圈子。怎麼前腳走,後腳就出了這樣的事?早知如此就該帶她隨扈,果然哪裡都不安全,只有在他身邊才能萬無一失。皇后啊……他想起皇后就像有柄尖刀在他心頭狠攪似的,和她做了十六年的夫妻,為什麼從沒發現她那樣心機深沉?她一向是端莊典雅的,是大家子出身的嫡小姐,這會子怎麼長出了一張狠毒的嘴臉呢?
“大概沒死?到底怎麼樣?”皇帝對那模稜兩可的話動了怒,“真是不成體統!在朕跟前用上‘大概’來了?朕瞧你後脖子‘大概’是離了fèng了!”
一聲怒喝驟起,御營內外不論是太監宮女還是大臣侍衛,皆就地伏跪了下來,嚇得大氣兒不敢出。德銘離得近,就在皇帝面前侍立,這下更是唬得魂不附體,五臟六腑都移了位,趴在皇帝腳下磕頭如搗蒜,嚎哭道,“萬歲爺息怒……萬歲爺息怒……奴才罪該萬死,求萬歲爺饒命……奴才聽說那位姑娘只是血瘀,受了點子傷,調理個三五日就會好的。太子爺那兒也沒什麼風聲,想是姑娘沒有大礙才撿點了通本奏章到宮裡批閱的。萬歲給奴才些時候,奴才這就回京探消息去,今夜子時前必定趕回來復命,請萬歲爺恩准。”
皇帝突然心思一動,何必打發別人去,自己親自回去瞧了豈不更放心?他喊了聲李玉貴,“把朕的油綢雨衣拿來。”
李總管一聽嚇得夠嗆,這是要gān嘛呀?難不成是要打馬回京?這哪了得!把這幾千號人撂下,把這偌大的行在撂下,堂堂的當今萬歲要獨個兒夜奔上百里的回紫禁城去,就為個宮女受了責罰,挨了幾板子,要回去親過過眼?這要是傳出去三軍怎麼看待?
李玉貴不要命了一樣抱住了皇帝要往外邁的腿,一面比手勢讓人把氈子放下來,咬著牙道,“奴才求萬歲爺三思,此事非同小可,你可不能甩手就走啊,萬歲爺切切三思!”
皇帝早紅了眼,什麼威儀,規矩早拋到了九霄雲外。這時候他就想回去瞧她一眼,他彷徨無措,思之如狂,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著了什麼魔,一夕之間就能變成這樣,總之他就是要回去,一定要回去!
“放手!”皇帝悶喝,“你這奴才反了天了,再不撒手朕活颳了你!”
李玉貴把整個人都掛了上去,在他看來這是他表忠心,為主子效命的時候到了,自己雖怕死,可拿這一條爛命換皇上的萬世英名,也算是賺了。所以他寧死不屈,他抱定了決心,萬歲爺您要走,就踩著奴才的屍首過吧!
皇帝發急上火,憑著他的身手要撂倒一個二尾子太監就跟玩兒似的,他抬起了胳膊,正準備一記手刀劈下去,李玉貴喊道,“主子爺,您不顧龍體,也不顧錦書的xing命了嗎?您是要賞綾子還是賜鶴頂紅,別勞煩老佛爺了,奴才代勞就是了。”
皇帝腦子裡一激靈,像是醒過味兒來了,他茫然站在帳中,就由得李玉貴像只蠍拉虎子樣的扒著他的腿不放。
李總管兀自豪氣萬丈,他用上了“想當年”這個句子做打頭,動qíng道,“想當年萬歲爺您有多局器,高祖皇帝晏駕您正攻九門呢,愣是咽了眼淚橫心把京畿拿下來了,才開創了這萬世基業,皇父升天都沒能叫您回頭,眼下要是只為這事兒冒著雨回去,萬一讓老佛爺知道了,還能饒得過錦書嗎?再說了,錦書這會子在景仁宮呢,太子爺那兒又怎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