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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臉色灰敗,思量了半晌方道,“她在慈寧宮也沒什麼,只是要勞煩諳達替我多照顧,孤這裡先謝過諳達了,您的好處孤記在心上了。”
崔貴祥忙起來打袖行禮,“主子這話老奴萬萬當不起,請主子放心,只要老奴活著一天,便一天替她周全。老奴是赤著來jīng著去的,只有這麼個gān閨女,可是稀罕得緊吶!”言畢轉身給錦書掖了掖被角,和煦道,“好孩子,你安心養著,暫且把那些拋開,我回了老佛爺那裡也向著你說話,保管你回來了還是妥妥貼貼的。”
錦書拉了拉他的衣袖道,“您這就回去嗎?”
崔貴祥道,“得派值夜的差呢,不能呆久嘍。你好好的,我得了閒兒就來瞧你。”旋即給太子請個跪安,“奴才告退了。”
太子吩咐馮祿道,“道兒遠,多派幾個人送諳達回去。”
馮祿應個嗻,挑起膛帘子引崔總管出去,錦書屈著四指在炕頭的雕花螺甸小柜子輕輕的叩,“gān爸爸您好走,我不能送您,您多擔待。”崔回頭笑道,“成了,我心裡有數,別拘什麼禮了,咱們爺倆還計較這些個嗎!”邊說著,邊跨出了暖閣的門檻。
因著皇帝不在宮中,神武門上的鑾儀衛依著老慣例,戌正時分鳴鐘一百零八響,鍾後便敲鼓起更了。錦書原當太子該回寢宮安置了,不想他到大紫檀雕螭案前坐定了,近侍太監請了燭剪,剪去大案兩頭的燈花,又捧來厚厚一疊奏章伺候他批閱,他執起筆抬頭看她,輕聲道,“我還有摺子要看,你睡吧,我在這裡陪你。”
錦書趴得時候長了很是難耐,便小心挪動一下,問道,“你怎麼有摺子要閱呢?我聽順子說,萬歲爺准你在宮裡修養,朝廷里的奏章由奏事處每日往豐臺送的。”
太子搖頭晃腦道,“業jīng於勤荒於嬉,這兩天湖廣的陳條多,各州府也有些瑣事要jiāo代,我身為東宮,自然要為皇父分憂才是。”
他捲起常服的袖子蘸墨,邊上伺候文房的小太監早翻好了huáng封兒遞到他面前,他微攏起了眉,一本正經的樣子。
太子和皇帝那樣的像,眉眼像,連著舉止表qíng都是一樣的,叫她恍然生出一種錯覺來,仿佛面前的正是皇帝。
屋外雨聲颯颯,她半闔著眼朦朦朧朧的想,不知鑾駕在哪裡駐蹕,明明是叫欽天監推算了日子方出巡的,早上還是chūn日暖陽,入了夜竟又淒風苦雨,時候挑得不好,路上可遭罪了。
雨勢綿綿,鑾儀冒雨行進數里,在一片廣袤平原上駐紮。
御營行在大如王庭,四周撐起了合抱粗的巨木,頂上蒙的是牛皮,地下鋪的是厚氈,腳一踩上去綿軟無聲。御前侍衛總管恭恭敬敬送huáng帝入御營,再磕頭行跪安,方卻行退出帳外。尚衣太監半跪著給皇帝摘下右腰的箭囊,又卸了石青色緞繡彩雲藍龍綿甲,那通身的鎏金銅泡釘相碰便叮鐺有聲,jiāo由御前小太監迎走了,換上了香色地百蝶花卉紋妝花緞棉袍。
皇帝舒展開手腳往軟塌前去,在láng皮褥子上落了座兒,才鬆快的呼了口氣,李玉貴雙手託了雙彩繡龍鳳緝米珠高靿綿襪來,弓著身子道,“萬歲爺一路也乏了,奴才命人伺候主子泡泡腳,去去寒氣吧。”
皇帝嗯了聲,別過臉透過帳緣上的紗窗朝外看,三軍營帳直往遠處蜿蜒延伸,當值的兵丁在各營間來回梭巡,高擎的火把上滴了松蠟,熊熊燃燒間,照得黑夜宛如白晝。
李玉貴擊掌傳人把木胎卷邊銀盆搬進來,自己跪下替皇帝脫了靴子,小心抱著“龍足”放進熱水裡,便起身退行到一旁去了。
伺候浴足的是個宮女,深深低著頭,手掌綿軟溫厚,很有些拿捏xué位的本事。皇帝只覺通體舒暢,也並不十分在意,只閉上眼受用著。
盆里的熱氣升騰,不知怎麼竟帶起了一股幽幽的香氣,隱隱綽綽,如蘭似桂,好像在哪裡聞見過……
皇帝驀地睜開了眼,對那跪著的宮女道,“你抬起頭來。”
第六十八章怳驚長嗟
宮女奉旨抬起了臉,只垂著眼不敢和皇帝對視。
皇帝心頭怦然一跳,那眉眼和錦書有五六分的相似,烏髮如墨,皮膚白皙,極是落落動人的姿態。有一瞬他竟當是錦書在身邊,差點就要將她圈進懷裡來,暗暗平復了一會兒才qiáng自定下了心神。
他瞥一眼通臂巨燭旁站立的李玉貴,哼道,“你揣摩朕的心思能表出花來了!好奴才,你膽子真不小,瞧瞧你當的好差事!”
李玉貴咚地一聲就跪下了,磕著頭顫聲道,“萬歲爺息怒,奴才哪兒有這膽子!奴才一心一意為主子,蒼天可鑑吶!求主子恕奴才愚鈍,給奴才個示下,叫奴才死也死得明白。”
李玉貴直嚇得打擺子,心裡把自己罵了個底朝天。真是豬油蒙了心的!自己是吃錯了哪味藥了,居然和太子同流合污想出了這個損招,分明是把老命往軋刀下推!萬歲爺是什麼人?他眼皮不掀一下就能dòng悉天下,敢在他面前玩小九九,八成是嫌陽壽長了。
李代桃僵?李代桃僵個屁!這丫頭越像錦書,萬歲爺越是想得明白,分明是想拿人替換錦書,聖駕之前豈容放肆?這回怕是要栽了!
李玉貴一面應付,一面打定主意死不認帳。像與不像不過各人的眼光,萬歲爺也不是個不講理的人,他瞧誰都能瞧出錦書的影兒來,那說明qíng思深重,總不能bī著別人也說像吧!李總管有了譜,反正咬緊牙關不把太子供出來就行,倘或腦子一炸說漏了,那可就要壞大事了!
皇帝臉上倒沒有什麼怒容,只冷笑道,“你得了太子什麼好處,想出這麼憨蠢的路數來?”
李玉貴一悚,上下牙咔咔地叩起來,連話都說不囫圇了,磕磕巴巴道,“昨兒個太子爺叫人傳話給奴才,說不能隨扈,伺候不了皇父左右,囑咐奴才好好服侍萬歲爺,說回去有賞。奴才原就是主子身邊的狗,為主子效命是應當的,斷不敢居功,所以回了太子爺說不要賞,請主子明鑑啊!”
皇帝皺了皺眉,牛頭不對馬嘴,這老狐狸分明是在耍滑,打量能瞞過他去?他是寧撞金鐘一下,不敲木魚三千,難為太子的孝心了,出巡路上還安排了這麼出好戲。
他轉過臉去看那宮女,她伏在地上瑟瑟發抖,辮梢上的穗子也跟著輕輕的顫。他接了小太監手裡的棉紗帕子抬起腳,那宮女膝行著上前來磕頭,“萬歲爺,奴才伺候您吧。”
她秀面半抬,皇帝瞧了一眼,心裡隱隱作痛起來。對著這樣一張臉,即便知道是個贗品,還是狠不下心腸。他把帕子扔在她面前,她低頭爬過來,把他的腳抱在懷裡細細的擦,他垂眼問她,“你叫什麼?”
李玉貴躬身把銀盆撤下去,皇帝踩在榻前的軟鞋上,那宮女小心翼翼替他穿上棉襪,一邊應道,“回萬歲爺的話,奴才叫寶楹。”
叫什麼似乎都不重要,皇帝又問,“你不是御前的人,原來在哪裡當差?”
寶楹斂神道,“奴才原本是尚衣局隨扈的,因著才剛送東西來,諳達讓我進來伺候。”
李玉貴忙道,“司浴的長青先頭滑了一跤,跌斷了膀子,這會兒正吊著呢,不能當差了,奴才瞧這丫頭機靈,就自作主張叫進來了。”
這理由倒也說得過去,祈人女子腳金貴,兒子大了,媽媽洗腳全不讓兒子看見,換個襪子都要關上屋門。爺們兒就不一樣了,光腳打天下,百無禁忌,太監伺候得,宮女也伺候得。
皇帝起身往御桌前去,邊走邊道,“往後別用這香了。”
寶楹怔了怔,欠身應了個嗻。李玉貴心下長嘆,太子爺這條道兒是走錯了,看看這qíng形,長相雖是沒法子變的,萬歲爺眼裡錦書還是獨一份,連同樣的薰香都不讓人家用,這不是吃了稱砣鐵了心嗎!
他抱著胳膊無比惆悵,崔貴祥這老小子不知是不是魔症了,本來是打定了主意把錦書往萬歲爺身邊湊的,誰知道一碗認親茶喝下去就找不著北了,對那丫頭那叫一個心疼肝斷,就跟捧鳳凰似的!她說不樂意叫萬歲爺抬舉,他就幫著想轍,還拖他一塊兒下水。要不是早年換了帖子拜了把子,他才不夾在裡頭找不自在呢!還答應太子給錦書找替身,虧得萬歲爺沒接茬計較,否則依著他jīng明入骨的盤算,自己到最後定是撐不住的。
李玉貴垂頭喪氣的琢磨,越琢磨心裡越懸乎,怎麼隱約覺得後脖梗涼嗖嗖的,像有人在邊上chuī風?回頭看,牛皮氈子竟有一處缺了個銅釘,連忙悄悄命殿裡的太監來,拿背頂住豁口。
要補上銅釘子,必定要弄出些聲響來,他偷覷皇帝,京里今日的摺子還未到,此時是不會安置的。他壯了膽緊走幾步,打了千兒道,“啟稟萬歲爺,奴才斗膽擾您清淨,東南角上鬆動了,奴才叫人進來座實嘍。”
皇帝從書上調開視線應了,又瞥見帳邊侍立的寶楹,心裡莫名煩亂,便擺手道,“你下去吧。”
寶楹道是,飛快看了李玉貴一眼,卻行退出了御營。
李玉貴放下明huáng帳幕,打了氈子出去找人,帳外警備森嚴,來往巡守的皆是卸了佩刀的二、三品紅頂子侍衛。他往檐下一站,遠處的侍衛統領立刻舉著火把跑過來,胄甲上的鑲釘相碰嘩啦作響,近前來低聲道,“李總管,萬歲爺可有什麼示下?”
李玉貴道,“圍營時太不小心了,角上缺了個鉚釘,回頭查查是哪個不要命的當的差。您趕緊打發人進去填上吧,萬歲爺正看書呢,倘或驚了聖駕,咱們都吃罪不起。”
侍衛統領聽了悚然一凜,忙不迭將手裡松把遞給隨侍,自己攜了釘錘,尾隨李玉貴入行鑾內。
帳內帷幕低垂,皇帝穿著石青色兩腋團龍常服,正全神貫注在一本《論衡》上。那帳內巨燭環繞,紗燈吊頂,耀得一室輝煌。皇帝相貌極清雋,只是眉宇間總歸是疏疏淡淡的,李玉貴攏著拂塵想,這些年很少再見皇帝開懷的樣子了,國事家事兩重在身,便是御了極,高處不勝寒。皇帝弓馬嫻熟,怕是只有躍上良駒打馬行圍時,方能縱qíng大笑了。?
侍衛統領到了豁口處,擱下手裡的東西,拂了箭袖給皇帝行禮,喚了聲“萬歲爺”,便是行通傳之事,怕落錘子動靜大,擾了皇帝的駕。
皇帝慢慢翻過一頁,手指微一抬,就表示知道了。
這時外頭虞卒報至中軍,再由隨扈大臣繼善回稟皇帝,說莊親王知道萬歲爺在此處駐蹕,風雨兼程已至前方十五里處,這會子在館子裡稍作修整,派了哈哈珠子先行來報信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