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頁
皇帝沉吟片刻方道,“好手段,一個牧民的兒子有這樣深的心機,倒叫人刮目相看。那位弘吉駙馬多大年紀?”
莊親王拱肩塌腰的撓頭皮,支吾道,“這個奏報上沒提,番外人吃羊奶,吃生牛ròu,長得又黑壯,也瞧不太準,估摸著二十郎當歲吧!”
皇帝扯了扯嘴角,伸手越過那盞冰糖雪梨,端了楓露茶來喝。御前的人立時會意,皇帝不愛吃甜食兒,忙把膩歪歪礙手礙腳的甜碗子撤了下去。
“英雄出少年啊,真不錯!”皇帝眉目轉盼間神采流移,忽而臉上一沉,“朝廷花重金,竟養了一幫暈頭鴨子!派出去的將領論年紀翻上人家一倍,卻叫個愣頭青打得落花流水,還敢覥著臉子跟老子要糧糙,要輜重,真他娘的活打了嘴!”
皇帝平素才調高雅,循循儒家之風,這回是生了大氣,連髒口都罵了。莊王爺躬身朝上一看,知道他不光為韃靼戰事惱火,還在為太子爺弄出來的禍亂糟心,要勸諫,卻不知如何開口。皇帝好面子,也重qíng意,這件事囑咐了要悄悄的辦,還怕萬一錯怪了太子,傷了他的根基。所以這事兒連貼身伺候的人都不知道,這如山的父愛,真是天可憐見,他心裡的苦,三兩句話也說不明白。
皇帝撫撫發燙的腦門,坐在御座里不住的透息嘆氣,緩了半天的神才道,“過會子你和朕一道上老祖宗那兒去,朕想著老祖宗嘴上不說,心裡也盼出宮散散悶子,天兒眼看著熱起來了,原本是定了要往熱河避暑的,可朕目下哪裡有閒qíng逸致!熱河是去不成了,朕在老祖宗面前也開不了那個口,朕想著你在一邊給朕做個託兒,想法子讓老太太移居到清漪園去,萬一宮裡……也好避開。”
莊親王嗓子眼兒里一緊,看著這個親兄弟,也是說不出的心疼。這皇帝哥子太不容易了!這麼多的軍政大事壓在肩頭,難為他還想得那麼周全,這得費多少腦子去,對於他這種吃飽穿暖就犯困找炕的人來說,的確是難以想像的。
莊親王二話不說就點頭,“成!不過您還是把地兒換換吧,總在這裡不是個事兒,軍機章京們要遞膳牌也忌諱,到底有娘娘們在,爺們兒進出不方便。”
皇帝下意識朝東配殿看了一眼,滿室靜謐,唯有風chuī動門上的竹簾,扣在門框子上嗒嗒的響。
他點了點頭,對下面吩咐道,“把東西收拾收拾,送回養心殿去。”自己起身離了座兒,隔著帘子對裡頭說,“錦書,朕回去了,你安心將養,回頭朕再來瞧你。”
屋子裡略一頓,方才淡淡應道,“恕奴才不能相送了,萬歲爺好走!”
第145章
皇帝是五月初五的生日,正好遇著端午的節氣兒上。宮裡管皇帝千秋叫萬壽節,這是個天大的日子,各宮張燈結彩,乾清宮裡也預備著皇帝升座,好接受百官朝賀。
皇帝xing子淡,那些繁文縟節不在心上,什麼生辰喜日子,他還是一體照舊。布庫、讀書、進日講、考察皇子功課、召見軍機問事批摺子,很忙,不得閒兒。
後/宮裡喜慶,宮妃們有的是時候,點戲,滿籮的準備承德哥子打賞散喜錢。等遙遙到了將入夜,一撥接一撥的往御前送賀禮,拖兒帶女的來給聖上磕頭祝壽。
皇帝溫和,皇子皇女們他是待見的,也能理解后妃們借著由頭大打親qíng牌的用心,耐著xing兒的打發了那群牛huáng狗寶,方才松下一口氣落了座兒。
掃一眼案上,堆山積海的荷包、香囊、jī血石印模子。他擺了擺手,“都撤了。”又問李玉貴,“謹嬪那裡隨禮了麼?”
李玉貴忙從邊上請了個檀香木盒子來,蝦著腰往上一呈,“奴才料著主子要問,事先留了個心眼子,謹主兒那裡送東西來,奴才就給另收起來了。”
她沒來,怎麼沒來?他心裡發著空,也時不時的朝外頭張望,猛地想起來,沒有傳召不叫她進養心殿了,不由又有些悵然。
皇帝垮下了肩,不來的好,他的千秋,太子沒有不露頭的道理,萬一讓他們見上面,說上話,他這萬壽節還怎麼過!
他低頭把盒子放在御案上,揭開蓋子,是一柄象牙做扇骨的摺扇。真高潔物也!果真送扇子比送荷包繡套qiáng,清幽淡雅,物如其人。只是這諧音兒不好,寓意也不好,皇帝蹙了蹙眉,扇子——終究要散嗎?她不會是那個意思吧!
他有些猶豫,不知道扇面上會是什麼,暗忖著千萬別是傷人心神的詩才好。
閉氣斂神的緩緩展開來……皇帝舒暢地鬆了口氣,扇面上畫了兩隻糙蝦,淡淡的墨,卻是足節分明。邊上還附了一首小詩——
雙箝鼓繁須,當頂抽長矛。鞠躬見湯王,封作朱衣候。
皇帝抿嘴一笑,這丫頭丹青書畫愈發的jīng進,文徵明的蝦,米芾的字,臨摹得煞有介事。把她安置到毓慶宮去是走對了路子,她在餘味書屋裡舞文弄墨,回頭還能混出個大英第一才女的名號來呢!
皇帝從錦槅里拿出一方壽山石印章來,新開的鋒,還沒使過的。順子有眼色,忙揭了牙雕的印泥盒蓋子,皇帝仔細壓透刻面,才在扇面右下角落了一款。順子偷著瞥,印章挪開了,是四個篆書小字——毓慶居士。
毓慶居士?想來是皇帝替錦書刻的印吧!順子暗裡嘖嘖一嘆,這位萬歲爺啊,真是天字第一號的能gān人兒!能文能武、能齊家、能治國平天下,如今才知道,他還會篆刻印章。錦書住毓慶宮,就御賜了個毓慶居士的名號,這內廷之中,誰得著過這樣的榮寵!了不得!了不得!
皇帝叫拿印盒來,小心的收拾好了遞給順子,吩咐道,“送到毓慶宮謹主子手裡,就說是朕賞的,別叫她謝恩了。”
順子響亮的哎了一聲,麻利兒退到明間外頭去了。
皇帝站起來,背抄著手在屋裡踱,才走了兩步就看見皇后從門上進來了,身後帶著四執庫的芍藥花兒。芍藥花兒手裡托著鑲金萬壽無疆大紅托盤,托盤裡是件吉服龍袍,領袖都是石青色的,正身明huáng,四開裾九龍十二章,是大宴上要穿的行頭。
皇后笑著來給皇帝請安,微福了福道,“奴才叫芍藥兒備了主子的吉服來,時候差不多了,過會子臣工們進來,早點兒換上了,也免得臨時倉促。”
皇帝心裡有鬱結,轉了臉兒看皇后,好幾日沒見了,她越發清減。上趟她病勢沉疴,正巧碰上貴妃薨逝,他也沒沒顧得上去瞧一瞧。如今太子這裡出了么蛾子,連著她也牽連上了,皇帝本來還有三分qíng義,如今是dàng然無存了,對著她也沒個好臉子,轉身道,“擱著吧,過會子叫常四來伺候。”
皇后接了托盤讓芍藥花兒退下,仰起臉瞧皇帝,似笑非笑道,“您現在和奴才這樣生份,真叫奴才傷心吶!我還記得在南苑時候,有一回我娘家外甥納妾,請我撐場面坐首席。那天你才從軍中回來,趕了來就把我拉下了座兒,衝著滿屋子人說,‘我帶我婆娘家去,你們接茬兒高樂’,也不管人家怎麼議論,自顧自的就出來了。那時候啊,我一點兒都不怨您駁我面子,還為您那句野話兒高興了好幾天,可如今呢?規矩大了,您也離我遠了。”她喃喃說著,伸手去解他的領口的鈕子,“這陣子我總在想,怎麼好好的就到了這一步,可不是冤孽嗎!要是沒有毓慶宮那位,就沒有後頭這些個不如意了。”
皇帝攏著眉,也不抗拒,由得她替他更衣。她說的這個往事他也記得,那會兒是恨她外甥掃他王府的顏面,又不是正經討媳婦兒,娶個姨太太讓她坐席主婚,分明就是拿南苑王府開涮!他當時年輕意氣,少年蕃王沒受過挫折,心裡生氣哪裡還管得上別的,當即就發作了。
光yīn荏苒,轉眼那麼多年過去了,時間是把利劍,它熬人,也磨人。他登基御極,學會了圓滑處事,做皇帝並不是想像中的那麼簡單,要善於調停,要中庸,要韜光養晦,行長遠之計。他早練就了治世之道,如今遇著別的都可以巋然不動,唯獨不能和錦書有關。他就像個護短的老婆子,聽不得有人拿錦書做筏子,果然人到了這境地,敵寇易殺,qíng關難度。
“朕問你,容嬪是怎麼回事?朕那次在老祖宗跟前表過態的,這趟選秀不充後/宮,皇后當時不是也在場的麼?”皇帝嗓音里聽不出喜怒,永遠是淡淡的模樣。他看著皇后,眉心擰了個結,“你是一國之母,公然違抗聖諭,這樣好嗎?”
皇后手上頓了頓,復平靜道,“奴才這麼做也是為了您著想,您專寵謹嬪,鬧得各處沸沸揚揚。六宮形同虛設,這回的選秀也作罷,叫外頭怎麼傳聞?都說萬歲爺要廢黜六宮了,那些個皇親國戚里有得是朝廷棟樑,您不怕動搖國本嗎?”
皇帝抓住她的手,決然一拂,“所以你就和朕對著gān?你要搏賢后的名兒,籠絡軍機大員們?”
皇后抿了抿唇,“我只想夫妻和睦,旁的於我來說不值一提。”到底還是捨不得他,她日夜的煎熬,太子起事,不論成敗她都是疼痛難當的。一邊是丈夫,一邊是兒子,像左膀右臂,缺了哪個她都是殘廢。她還想著,要是他能退上一步,她就去求太子,此事作罷,仍舊像從前一樣過。可如今看來,他得到了,並沒有撒開手,反倒更加痴迷。心徹底丟了,再也找不回來了。
皇帝不願意多看她,轉身自己紐單袍腰側的紫金鈕子,心裡冷笑,到了這個地步來說夫妻和睦,真是天大的笑話!她慈母敗兒,不去勸著太子,還寫家書給她兄弟,讓幫著太子篡位。論罪,她夠得上剝皮凌遲的了。
皇帝垂眼一嘆,朝堂上,他肅官場、整吏治,殺伐決斷。可如今對手換成了至親,他怎麼辦?一個是垂髫之年就嫁給他的妻子,一個是心頭ròu一般捧著養大的兒子,他們要造他的反,比殺了他還叫他疼痛和難堪。
太子恨他入骨,要停手怕是不能夠了。他本可以現在就派人擒他,可是自己還存著一線希望,他盼著太子能回頭,這皇位終究是要傳給他的,唯有錦書……他坐著這位子,她怵他,至少還能留住。哪天他走出了太和殿,恐怕要連她一道失去了。
世間安得雙全法,他要保住皇位,就非得擊垮太子不可。他猶豫不決,一面小心翼翼不叫皇后看出端倪來。他在等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糙。皇帝握了握拳,太子再有異動,就別怪他不念父子親qíng了,橫豎自古為皇位反目的骨ròu不在少數,多他一個,也不算什麼!
夫妻各有心事,一時緘默下來,這時門上通傳,說皇太后駕臨,帝後忙整了衣冠出階陛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