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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一路風風火火穿過惇本殿往毓慶宮明間去,跨進門朝左面瞥一眼,門前跪著個明鐺鳳笄的女子,身後帶了一個嬤嬤兩個宮女,俯身趴地道,“奴才恭迎聖駕。”
皇帝冷冷一乜,“你就是孔豐的閨女?”
容嬪心頭怦怦急跳,吃不准皇帝是不是替東屋裡的撐腰來了,天威不容觸犯,直緊張得頭暈耳鳴,嗓子眼發緊,gān巴巴的應了個是。
皇帝瞧一個嬪,一直跪著也不好看相,便讓起喀。看了她後頭的嬤嬤一眼,道,“好生管教手下人,朕的內廷不是戲班子,千萬要繃緊了皮,下回再有出格兒的言行,自己上內務府領板子去。”
容嬪悚然一驚,不由看過去——
皇帝的朝服還沒來得及替換,明晃晃的五爪金龍團花褂並十二章祥紋,沿海龍皮披領像張開雙翅的海東青。他背手昂然佇立,臉上是寡淡的神qíng,那是不可一世的帝王之姿,天生的尊貴威儀,即便就在你面前,似乎也是隔著九重天般的難以企及。
容嬪有些羞怯,進宮前也聽父親說起過當今聖上,讚美之詞怎麼都用不夠,簡直就是開天闢地第一聖主明君。今兒一見,果真是不同凡響的。將近而立,正是鼎盛的chūn秋,模樣兒清雋,又有矜持沉穩的做派,只是xing子疏淡了些。
想著又不免捻酸,他對東屋的那位確實是不一般,自己初來乍到,卻得不著一個好臉子,他甚至都不肯正眼瞧她,往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呢!
皇帝也沒空和她們多計較,抬眼看那四椀菱花門,綃紗的槅子隱約透出光亮來,門後卻是悄無聲息。皇帝惶然覺得害怕,不敢去推那扇門,便問侍立的蟈蟈兒,“你主子這會子怎麼樣了?”
蟈蟈兒負氣,故意看了眼西屋門前的人,一面回道,“主子眼下睡著,可奴才知道她心裡苦悶,把咱們都趕了出來,自己又病著,一個人不知要流掉幾海子的眼淚呢!原本好些兒了,因著驚動了起了身,像是又不濟了,萬歲爺還是進去瞧瞧吧!”
說著推門進去,前面引了道兒,掛起藻井下半副織金山水雲繡簾,也不去撩錦書chuáng前落的蟲糙紗帳,讓到一邊侍立,等皇帝進了垂花門後便自行退到外間去了。
隔著薄薄的帳子,依稀能看見chuáng上側臥的身影,柔美細緻,水波一樣的溫潤婉轉。皇帝趨前,伸手去撩帳子,帳外覆著一排長而細密的穗子,從手背上纏綿滑過,帶出一片冰涼的觸感。
錦書眉頭輕攏著,眼角眉梢有朦朧的哀愁。臉上血色不佳,形容憔悴,那慘兮兮的模樣可人疼得不成。皇帝一千一萬個捨不得,挨著她被角坐下,細細端詳了會子,怕鬧醒了她,不敢去觸她。看見嚴三哥在帳幔子後頭露了下頭,便示意他噤聲,招他過來把脈。
錦書睡得不深,皇帝進來她就覺察了,只是不知道怎麼面對,也不想和他說話,原本以為他看一眼就會走,誰知竟帶了御醫來,這下沒法子繼續裝睡了,只得睜眼叫了聲“萬歲爺”。
“醒了?”皇帝過去替她捋捋鬢角凌亂的發,溫聲道,“朕聽說你病了就過來瞧你,這會子怎麼樣?”
錦書不能行禮,便微躬了躬身子,“謝萬歲爺垂詢,奴才好些了。”
皇帝看她臉上涼薄,知道她心裡不痛快,一時也不好多說什麼,只道,“嚴三哥是專替后妃瞧病的,叫他過一過脈,朕也放心。”
錦書轉眼看那御醫,似乎在哪兒見過,眼熟得很,只是記不太清了,便好氣兒道,“大人瞧著面善,咱們以前照過面的?”
那藍頂子御醫半呵著腰道,“謹主子貴人多忘事,奴才年下奉了太子爺之命,上西三所給您瞧過一回病的。”
錦書這才猛地憶起來,心下躊躇著轉眼去看皇帝,他面上倒沒什麼,聲氣兒卻不大好,往chuáng沿上一坐,對嚴三哥道,“要仔細些診脈,朕聽說這毛病難根治,興許還有別的症候。你下些心思,治好了讓你升發,治不好,只怕就要開革了。”
第143章脈脈此qíng
嚴三哥一怔,慌忙打千兒應個是,回身從藥箱子裡取傢伙什,拿了一個蕎麥脈枕來小心墊到錦書腕子下。
皇帝對旁邊侍立的人吩咐,“給嚴太醫搬把椅子來。”
嚴三哥不敢就座,屈膝叩頭道,“奴才給主子們請脈跪慣了,還是跪著好。”說完去扣錦書的手腕,側著頭閉眼沉思起來,半晌也不說話。
皇帝耐xing出奇的好,在邊上巴巴兒的等著,看嚴三哥臉上成色不對,心都提了起來。那邊慢吞吞開了尊口,“奴才瞧謹主子舌質淡紅,苔薄,脈沉細,依著奴才推算,謹主子這毛病想是在掖庭時作下的,才成人那會子受了寒濕,導致寒凝經脈,沖任氣血運行不暢,經血淤阻,這是肝腎不足的症狀。”
錦書點頭應是,這病症兒由來已久,真是他說的這樣。那時候在掖庭苦得海了,數九寒冬里漿洗衣裳,洗褥子帷幔,人矮小,井口高,旋上來的桶提不動,一個閃失就澆了一身。身上濕了也沒空理會,手上的活計要緊,沒想到時候長了就叫寒氣入了骨。
“你別說旁的,只說能不能把這毛病緩下來,往後每月別那麼遭罪就成。”要論醫理,皇帝張口就來,可醫藥也分行當,針灸、痘疹、眼科、口鼻、大脈、小脈……分門別類串不上號兒。人說隔行如隔山,皇帝不懂婦人科,又不耐煩他絮叨,便粗著嗓子打斷了他。
嚴三哥唯唯諾諾道,“要長期的調理……奴才先給開方子,先頭的方子我看了,不對症侯兒,不知是哪位開的,單照著散淤來,還不夠分量。奴才這藥叫溫經散寒湯,兩帖下去能見著藥效,謹主子先吃上,等落了紅,奴才再開另一副藥來。”
嚴三哥嘴裡說著,手上也不停,在白摺上一一寫下來,回頭好jiāo太醫院存檔。
皇帝踱過去看,除了當歸、川芎、赤芍這些女人常用的溫藥,還有胡蘆巴、五靈脂、制香附等幾味藥調和,心裡疑惑,便道,“這幾味藥有什麼講頭?”
嚴三哥手上一頓,聖駕詢問不得不答,覷了錦書一眼,期期艾艾道,“是給謹主子暖宮用的,主子積寒不散,倘或不作調理,將來恐怕……”
說了一半頓住了,錦書撐起身子道,“恐怕什麼?”
皇帝自覺失了言,這麼一問,聽著意思後頭還有不好的講頭,忙笑了笑道,“能有什麼?大不了每月定著時候的吃他的藥,給他打賞罷了。”
錦書心裡記掛,皇帝有意打岔,嚴三哥話里滿不是這個意思。她蹙了蹙眉,“萬歲爺,您叫他說,有話別背著我。”
皇帝無可奈何,也慄慄然,知道在她跟前想糊弄不容易,只好點頭對嚴三哥道,“你說吧,橫豎你也有法子治的!”
幾雙眼睛定定瞪著他,嚴三哥咕地一聲咽了口唾沫,滿打一揖怯懦道,“回主子的話,宮寒有壞處,信期小腹墜痛是其次,要緊的是……難懷龍種。”
簡直如晴天霹靂一般,錦書頹然倒下來。難懷龍種?果然是的……
皇帝又驚又怒,咬牙道,“嚴三哥,你是驢托生的麼?過不過腦子?怎麼就懷不上孩子?後/宮那樣多的嬪妃,怎麼從沒聽說過誰有這毛病?”
嚴三哥唬得不輕,聖駕之前不敢造次,卻也言之鑿鑿,“奴才就是長了渾身的膽子也不能在主子跟前賣弄,奴才說的句句屬實。奴才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就說那母jī抱窩孵蛋,也得暖烘烘的,好叫jī仔子破殼。要是寒冬臘月里撂在外頭,憑他怎麼都成不了事兒不是?”
皇帝震怒,“你口不擇言,這是什麼比方?”
嚴三哥囁嚅道,“您說奴才是驢托生的,驢腦袋不會想事兒嘛……”
換作平時,大家少不得笑上一笑,可今兒愁雲慘霧,誰也沒了好興致。
錦書怕皇帝降太醫的罪,只道,“您別難為他,我子息上艱難是命里註定的,誰都怪不了。”
皇帝心裡發緊,見錦書歪著沒了人樣兒,慌忙過去扶她,回臉對嚴三哥道,“有法子可想嗎?”
嚴三哥有些為難,轉而一想又道,“萬歲爺容奴才回去琢磨琢磨,再開幾副溫養帖子,金熱水寒是相生之道,只要潛心的調理,沒有治不好的病症。”
皇帝微吐了口氣,“往後謹嬪娘娘這裡就jiāo你料理,辦好了差使自然有你的好處。辦不好,不光你,你們祖上三四輩子的老臉就顧不成了。朕著人拆了你家‘樂善堂’的招牌,送到御膳房當劈柴燒!”
嚴三哥一聽醍醐灌頂,趕緊的振作了jīng神道個“嗻”,“奴才這就給謹主子煎藥去,定然不負萬歲爺的厚望。”
皇帝不耐的擺擺手,屋裡人都悄悄的退到外間去了。錦書淚眼婆娑的抓著他的衣襟,顫聲道,“奴才無能,辜負了主子爺。我原先就說過,咱們這樣的,祖宗都不保佑,沒了德行,還拿什麼作養孩子?”
皇帝嘴角微沉,他心裡也苦悶,卻不相信因果報應這一說,低頭吻她的額頭,緩緩道,“你別胡思亂想,你如今跟了我,就是我宇文家的人,若論祖宗庇佑,也該是我宇文家的蔭澤。你別怕,那嚴三哥說話不著調兒,醫術卻很高明,他家是三代祖傳的女科,學道深山,路子也對。你靜下心調養,才剛他也說了,沒有治不好的,給他些時候,總能想出法子來的。”
錦書兀自愁眉不展,只覺這輩子真是沒得救了,qíng路坎坷,下著狠心的走到這一步,到頭來還是枉然。這是她忘了仇恨的報應,天也不能容她。他的愛能一生一世嗎?她多盼望有個孩子,可如今這樣,就像斬監候的犯人,提心弔膽的求著生機,誰知老天爺硃砂筆一勾,所有的指望都終結了,到最後還是一無所有。
皇帝側身摟她,她的眼淚簌簌打在朝服下擺的海水江牙紋上,轉瞬就消失不見了。皇帝撫她長長的發,低聲呢喃道,“一切有我,就是真要償還業障,也該是我下地獄去,和你沒什麼相gān。你好好的,自自在在的,我怎麼都成。”
錦書直起身子掖眼淚,看他一眼嗔怪道,“也沒個忌諱,什麼下地獄,這話好混說的?”
皇帝抿嘴淺笑,“漠北戰事吃緊,那邊有奏報抵京,蠻族聯合起來進犯大英邊陲,說是個什麼駙馬,能征善戰,頗有幾分膽色謀略。朝廷派兵出征,卻是回回放空,恐怕這麼下去,朕少不得要御駕親征了。朕已經五六年沒有上陣殺敵了,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