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頁
皇太后個皇后倒抽了口氣,這也忒缺德了,好好一個大姑娘嫁了太監,那往後還能活嗎?太監都是些臉酸心眼子小的玩意兒,落到他們手裡不得要了大半條命去!
高嬤嬤自顧自的絮叨,“奴才覺著這個好!萬歲爺就是要法辦,殺個奴才不值什麼,過了禮上了花轎,太監死了她就是個寡婦,萬歲爺和太子爺也沒念想了。”
理是這個理兒,可這損yīn德的事誰來做?皇后垂下了眼,皇太后老僧入了定,誰也不吱聲。
一室靜謐。隔了老半天,皇太后像是想明白了,和丟了xing命來比,叫兒子恨,孫子怨也沒什麼,拼了這幾年的道行不要了,就這麼辦!
太后木著臉拍板,“二月頭上皇帝要上西山鍵銳營去,趁著那當口搬懿旨吧,不能讓個女人毀了整個大英。”
皇后咬著牙說嗻,高嬤嬤笑道,“太后主子,您聖明。”
打定了主意,大家都鬆了口氣,太皇太后那裡再忌諱也夠不成阻礙,只要背著老太太放了恩旨,立馬把人帶出宮去就齊全了。
皇后沒事人一樣閒喝兩口茶,琢磨把人配給誰合適,高嬤嬤說,“就配給圓明園裡養鴿子的管事劉登科,那狗不拾的東西好色,死都不怕的種子,就他合適。”
劉登科三十來歲,養鴿子是行家,腿不瘸眼不瞎,就是背佝僂,據說是淨身的時候沒把腿抻好,站著就像只蝦子,這一生都伸不直了。
皇太后一聽也蹦出了點憐憫之心來,雙手合什,念了聲“阿彌陀佛”。
皇后有了底兒,忙換了個話題,笑咪咪的又說上二月二來了。說剛忙完年下還沒緩過勁來,又要張羅換季的事,下頭人起早搭黑,點燈熬油的做針線不容易,得放賞。
太后順著話頭子說,“各宮正月里還有多少jī鴨魚ròu,省著吃也好,費著吃也好,到二十三這天都得拾掇gān淨嘍,二月二吉利了,這一年都吉利,可要緊著點子心。”
皇后從圈椅上站起來,規規矩矩肅了肅,“謹記皇太后教誨。”
小殿裡歡聲笑語,大家都盼著二月快到,似乎一進二月就有了新希望,一切難題都會迎刃而解了。
第五十三章風老鶯雛
好容易騰出了空,輪著慈寧宮崔總管和坤寧宮金總管不當值,錦書下了差事,趁著宮門沒下鑰,拿紅漆食盒裝著壽膳房出的大小八件往體和殿的東梢間裡去,這是給崔貴祥磕頭,認gān爸爸去了。
體和殿東梢間是崔在宮裡的下處,金迎福是牽線人,他不厭其煩的促成了這件事,提著羊角燈引她在甬道里穿行,一面夸錦書有福,一面又掏心掏肺的說崔有多不容易。
錦書默默聽著,順嘴應承兩句,心裡琢磨著壞處總不會有,既然認了gān閨女,往後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再說打她進慈寧宮那會兒起,崔貴祥就挺照顧她的,要認他做gān爸爸,倒也樂意。
拐了幾個彎就到了崔的榻榻里。金迎福進門就喊,“給老兄弟道喜了!我今兒做回送子觀音,給您送個活蹦亂跳的大閨女來了!”
崔貴祥正由徒弟伺候著洗腳,一下子蹦起來,哎喲一聲忙擦了兩把直迎出來,笑道,“來啦?”
金迎福點點頭,“來了,專等天擦了黑才走的。”
崔總管臉有點浮腫,兩個眼袋大大的,可卻是滿面的笑意,喜滋滋的透出和樂來。待聖人似的把金迎福供到上座兒,親自沏了茶敬上,賠笑道,“您受累了,我這兒不知道怎麼謝您呢!”
金迎福道,“別忙謝我,咱們穿開襠褲就認識,一筆寫不出兩個字來的把兄弟,看見你有依靠,我比你還樂呢!”對錦書招手道,“快來,好孩子,給你gān爸爸磕頭。”
錦書把食盒jiāo給小太監,旁邊崔的幾個貼心的徒弟燃起了紅蠟燭,點起了高香,捧來了跪墊兒,躬身道,“姑奶奶,行禮吧。”
錦書扶著崔貴祥坐下,退後兩步整好了行頭,鄭重請個雙安,然後雙膝跪拜下去磕頭,邊磕邊掉眼淚,趴在跪墊子上哽咽,“錦書給gān爸爸請安,gān爸爸吉祥。蒙您不嫌棄,往後我就是您閨女了,我一定孝敬您,給您端茶遞水,養老送終,不辜負您對我的厚愛。”
崔貴祥受了三個響頭,一下像找著了依託。自己八歲上就淨了身在南苑王府里當差,老家的人都死絕了,連個外甥侄兒也沒留下,本來是孑然一身了,到老死拿糙席捲上,往海甸的恩濟莊裡一埋就算完了,從沒想過死後還能有供奉,有人逢著過年過節的還能念叨上他兩句。沒有的時候沒念想,一旦有了就不一樣了,什麼算計利用都是前話兒,眼下心裡蹬蹬的,熱乎得能叫他笑出聲來。他很想放開嗓子嚎哭一把,又顧忌叫人聽見,往後她閨女有了三災八難的活動不開。
他老淚縱橫,腿肚子顫了,聲音也啞了,抹了把眼淚扶起錦書,“好丫頭,往後你就是我親閨女,你叫我聲gān爸爸,我要對得起你這一呼。你只管放心,我處處為著你,一定叫你平平安安的。只有一點,你別嫌我這個gān爸爸不體面,我是個下等奴才,跌你的份兒。”
錦書肅道,“您別這麼說,我命不好,身份又這樣的尷尬,真怕給您惹來什麼災禍。”
到了這時候,大有苦命對苦命,淚眼對淚眼的意思,又是通抱頭痛哭。金迎福勸道,“行了,喜興的日子,又是鼻涕又是眼淚的,多不吉利!往後你們爺倆相互照應著點,比什麼都qiáng!老的多護犢子,小的將來有了升發別忘了恩德,就成了。”
錦書曲了曲腿,“諳達說得是,我記下了。”
崔貴祥眼下不願意說什麼升發不升發的,就怕傷了父女的qíng分,連忙道,“我真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竟能得不著這麼個閨女!您瞧瞧,多齊全的孩子!若非遭了這個難,我就是在跟前伺候都不夠格的。”
金迎福笑道,“甭說這個了,既叫了聲爸爸,那往後就是一家子,一家人說什麼兩家話兒,多生份!”使了個眼色給邊上小太監,“別顧著抹眼淚了,快上湯糰啊,一塊兒吃個團圓飯,父女兄妹的有個照應。”
熱騰騰的百合芝麻湯糰上了,統共是六碗。錦書一碗碗接過來端到在場的每個人手上,對崔的徒弟們納了個萬福,“師哥們有禮,日後勞師哥們替我多周全了。”
那三個徒弟把碗一擱,馬蹄袖甩得山響,齊齊的打了個千兒,“姑奶奶客氣,奴才們定當盡心竭力。”
金迎福笑起來,“這幾個猴崽子,就是做奴才的料!嘴裡叫著姑奶奶,還管自己叫上奴才了。”
崔貴祥是個謹言慎行的人,他常說滿招損,謙受益,帶出來的徒弟自然個個都是好料子。他笑了笑,“這就對了,不論什麼時候都拿自己當小菜碟,這樣才能得人待見,討人喜歡。”
錦書端碗湯糰給金迎福,“諳達賞個臉,和咱們一道討個彩頭。”
金迎福喜道,“還有我的份兒呢?”
錦書笑著把勺子放到他手裡,“看諳達說的!我今兒能認這麼好的gān爸爸,都是您的大恩大德,莫說一碗團圓飯,就是給您磕頭都是應當的。”
金迎福大為讚許,真是個大寶貝!模樣生得俏,小嘴又會說話,叫人聽了渾身都受用。這要是肯對著萬歲爺下個氣兒,再費上點功夫,寵冠六宮就在眼巴前啦。
崔貴祥這會兒是有女萬事足了,點著頭道,“閨女說得對,吃了團圓飯你就是咱們一窩的,回頭你也得上點子心。”又對錦書道,“人前叫諳達,人後喊聲金叔,你金叔時時幫襯著我,這麼多年虧得有他了。”
金迎福擺了擺手,“一個籬笆三個樁,幫襯你就是幫襯我自己。咱倆是一個村子裡出來的,jiāoqíng厚著呢,不是別人嘴上說的好話兒,面上做得再足,隔著心,終究是不頂用的。”
幾個人圍著八仙桌坐下來,邊吃著湯糰子,金迎福邊說起了從事的事兒。
他們是冀南人,都從大城縣一個叫柺子村的地方來。那鬼地方十年九澇,遍地的茅屋糙舍,按著風水來論,四外冒窮氣。一道夏天成堆的牛蠅,成片的蚊子,聲音響得就像打串鑼。家家沒茅房,村子西北角上有個大糞場子,不管男女,大溲小溲都上那兒去,時候長了沒人收拾,要多髒有多髒,癩蛤蟆滿地亂爬,蛆圓鼓鼓的全長尾巴,瞧一眼,能叫人把隔夜飯嘔出來。金崔的jiāoqíng就從那個大糞場子開始。
那時候金迎福也就五六歲,鄉下孩子摔打慣了,五歲上掛著屁簾滿世界亂躥,結果不小心就掉進糞坑子裡了,幸好大三歲的崔貴祥打那兒過,解了褲腰帶讓他抓住,才不至於溺死。
金迎福笑道,“崔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吶!要不是他,我得被糞撐死。”他說得歡快,說完之後看大夥捧著碗勺打嗝愣,猛想起來正吃飯這茬呢,驚得呀地一聲。
崔貴祥搖頭,“你存心噁心我就算了,我們姑娘還在呢,你對著吃食說大糞,真是晦氣!”
金迎福的胖臉上浮出歉意來,對錦書拱了拱手道,“姑娘,對不住了,我真是沒留神,順著就說出來了,您別見怪啊。”想了想道,“我明兒打發人來給你榻榻里送chūn餅子賠罪。你愛吃什麼餡兒的?醬ròu、肘子、熏jī、還是醬鴨子?我覺著肘子好,配上ròu絲炒菠菜,醋烹綠豆芽,再加個素炒粉絲、攤jī蛋,蘸著細蔥絲和香油麵醬小料……嘿,那叫一個美!”
錦書想怪道這麼胖,整天琢磨吃的,能不胖嗎!環顧這一桌子人,雖是七拼八湊,原先八桿子打不著的,這會兒能坐到一塊兒也是緣分。她也有了種找回親qíng的感覺,多好啊,熱熱鬧鬧的。只要崔貴祥不盤算她,她就打定了主意孝敬他,就像苓子對梳頭劉那樣,他活著敬重他,他哪天“老了”,給他置辦後事,發送他。
金迎福和崔的徒弟們聊起了吃食的講究,崔貴祥看看沙漏,對錦書道,“時辰不早了,咱們爺倆相聚且有時候,你快回去吧,晚了怕宮門下鑰進不去。”
錦書應了聲起來行禮,“那我回去了,金諳達寬坐,改天我再去拜會您。”
崔貴祥也站了起來送她到門口,錦書深深福下去,他一頷首,對身後的徒弟道,“添壽,這黑燈瞎火的,你給照著點道兒,送咱們姑娘回慈寧宮去。”
叫添壽的哎了聲,點了宮燈來引道,崔貴祥站在門前目送,直到他們出了長chūn門才回過身來。
金迎福把碗裡的湯都打掃完了,一撂勺子抹了把嘴,“瞧瞧你,一輩子沒當過爹的樣兒。”